周源被晒成成锅底灰的脸上浮现出一层诡异的红晕,他按住上翘的嘴角,叹了口气:“现在环境也不好了,年轻人很少愿意上现场了,当年我跟着承书的时候,他对我们国家的基建未来很看好,他说国内未来二十年,都在大开挖的风口。”
沈小桃脸色未变,她说:“没事的,周老板。您继续说。”
她今天来,本来也是想问这个的。
专家说说女孩生命中最不能缺少的就是父亲的角色,沈小桃总觉得自己活得战战兢兢,她不厌其烦的想去确认得到的每一分爱,不知道与专家说的话有没有关系。
她想自己试着去弥补,去勾勒出那个男人的模样。
身边人提起沈承书总是含糊其辞,用她还小这个借口打发她,沈小桃不喜欢这种活在透明罩子里的感觉。
“见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和承书长得很像,他是个好人,只是当时行差踏错了。”周源提起以前一起共事的朋友,遗憾道,“你母亲生病后,承书当时的压力很大,正好有不良厂家盯上了这个时候,他们给了承书红包,告诉承书只要用他们的钢材,后续还会有好处。”
沈小桃给自己倒了杯酒,去敬周源:“所以他就触碰了法律的底线了?”
偏偏那年冚州难得大雪,沉重的雪荷载加上工人违规在屋顶放珍珠岩,导致大跨度钢结构建筑坍塌,造成八死十三伤。
周源提起这件事就拍大腿:“那个工人就是个老人。都干了几十年活的老人,怎么就糊涂到想不明白把珍珠岩那种重物放在钢结构上?!”
十几年前各方管理还不完善,现场材料堆放杂乱也没人看管,又恰逢房地产崛起,安全事故频出不穷,后来政府下场管控,建筑工地才逐渐走向正规化。
这起安全事故被写进了教科书,老师还提问过沈小桃这属于较大事故还是重大事故,谁是第一责任人?
对于沈小桃而言,这是送分题,可每次遇到这道题时,她都会轻飘飘的掠过,留下一片空白。
“他当时很难,很难。”几杯白酒下肚,周源的眼眶里多了层泪花,“老宁总不喜欢你母亲,认为她的家庭迟早会拖累你父亲,所以始终没有认这个儿媳,承书当时一个人撑起一个家,真的很难。”
沈小桃没接话,只是又给周源倒了一杯。
沈小桃一饮而尽后给周源看杯底,周源也仰头干了酒,再看向沈小桃时眼里的泪花已经掉了下来。
沈小桃听周源带着哭腔:“他是个讲义气的好人,在那个年代,干我们这行是要和黑白两道打交道的,我这个人做事不如承书会变通,无意间得罪了当地的帮派,他们的老大威胁他我要我放弃城中村翻建的项目。承书听后二话没说就代替我去和**谈判。”
沈小桃又给周源倒酒:“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看着他走弯路呢?”
沈小桃对自己父母的印象都很少,只知道自己是天崩开局,要不是宁秉贺,她估计连高中都没得读。
“是人都有侥幸心理。但为了给你妈凑手术费,他只能走这条路。”泪花落在周源被晒得黢黑的脸上,周源用粗糙的手抹去泪,说,“小桃啊,你周叔泪窝浅让你见笑了,是我对不起你,没把你爸拦着,但你周叔真的不能再喝了啊!”
第18章 关于亲人的一切(二)
沈小桃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去拆外婆赵惠子女士的两个纸箱。
宁秉贺还没有回来,屋内黑漆漆得伸手不见五指,沈小桃不小心撞到了衣架,她捂着小腿,一瘸一拐地开门进屋,将两个大箱子从杂物间里拖出来,又去厨房找来一把水果刀,顺着胶带的缝隙划下去,再撕开。
尘封已久的霉味长成了蘑菇的孢子,一如八岁的沈小桃被红色的连衣裙呛得睁不开眼,二十四岁的沈小桃将箱子里的东西全倒在了地上,挨个翻找。
一个记家庭开支和收入的流水账笔记本,几张全家福照片,几套旧到褪色的衣服。
生前戴的金首饰在活着的时候就被舅舅拿下来变卖,留给沈小桃的,都是被“精挑细选”过的物件。
沈小桃在那堆旧衣服里翻找,还真找到了她九岁那年穿的红色夹棉连衣裙。
心跳如擂鼓,沈小桃的手都变得颤抖。
晚上喝的白酒经过肝脏化作了水,沈小桃管不上自己发酸的眼睛,她捧着这件夹棉连衣服,想去找衣服里的口袋。
连衣裙里没有口袋,但背后的地方,明显有不一样的硬朗。
沈小桃用水果刀小心地将旧衣服挑开,被缝制在里面的东西“噌”地掉出来。
是一张用她名字开户的小小存折。
那是赵惠子一笔一笔积攒起来的卖菜钱。
一大捆的鸡毛菜卖一块八一斤,为了省力气,别的卖菜农早早踩上了电动三轮,只有外婆还用她干瘦的筷子腿蹬着人力三轮,看见买菜的人就会笑脸相迎问人家要不要鸡毛菜。
九岁的沈小桃看到外婆的指甲里有泥,那是她帮乡下菜农在土里拔菜时挖到的。粗糙的掌心一年四季都有黑黑的裂纹,在冬天时会好一些,因为赵惠子会戴半截手套,开线的手套露出来的五根手指各个都粗肿得像泥里刚拔出来的胡萝卜。
沈小桃站在理发店的门口,透过玻璃窗去看电视,偶尔回头去看她的外婆还在不在。
本就干黑的老太太盘着腿,坐在自己的摊位上,举着鸡毛菜向路过的人展示,在毒辣的日光下看起来愈发的瘦骨嶙峋。
那时候沈小桃还不知道赵惠子的胃里长了瘤,她只知道赵惠子每天吃得越来越少,刚开始是一大碗的米饭,后来是拳头大的米饭,再到后来她一口也吃不下了。
泪水成了决堤的大坝,沈小桃再也无法忍受眼部的酸胀,她“哇”地一声,让所有的悲伤与痛苦都在此刻倾泻。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下雨,她的眼睛是湿绵绵的梅雨天,她的内心是块光滑的岩石,但是此刻正在疯狂的长出青苔。
一小簇一小簇的,仿佛什么诡异的传染病,在她整个身体里发酵膨胀,以思念为名,以悲伤为名。
就在这时,有人抱住了她。
沈小桃听见宁秉贺说:“不哭了。”
“我怎么能不哭?”沈小桃呜咽着,她看着宁秉贺抽抽嗓子,她说,“我怎么能不哭?!”
“我情愿她从来没爱过我,我情愿她将所有东西都留给舅舅,她为什么要管我这个拖油瓶?她的身体那么差,为什么还要带着我?她可以带着钱去舅舅家过得更好的!”
沈小桃的嗓子哑成了破败的风箱,她问宁秉贺,“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小气,她每天天不亮就带我去卖菜,她留我一个人给她看菜摊,她趁机去捡人家不要的臭鱼和烂菜叶子回家煲汤给我喝,我真想告诉她,她煲的汤难喝得要命!”
沈小桃后悔死了!
谁稀罕她给自己留的存折,她就应该让舅舅丢了这些破烂!
沈小桃止不住地颤抖,她被宁秉贺扶着,勉强能与他面对面,沈小桃瘫软着两条腿,所有的一切在她眼底都是重影,她看不清宁秉贺的表情。
她疯狂地宣泄着自己积压多年的怨气:“她和其他人一起骂我是个拖油瓶,说我克死了我妈,害死了我爸,她这么恨我,可为什么还要每天晚上还要哄我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