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将宝蓝淬冷后涂在天际,横亘在最中心的是一道冷峻山脊,可再仔细一看,那分明是无数的碎星连作的一条宝带,光辉灿烂,明彩熠熠。

隔河相对的有情人终于见了面,人间华灯初上,遥遥为他们引路。

巧果卖了个精光,池小秋给帮工放了假,钟应忱与她合力将桌椅都堆放在惯常地方,两人便沿着这一路灯河,缓缓往曲湖边去。

还未到湖边,便已经听到盈天的喧闹声,岸边处处设摊,寸地难立。灯铺之上,有高丽纸染了色扎作的金鱼灯,有雕梁画彩的木格子灯,有糊了一层绉纱透出蒙蒙光亮的纱灯,因是灯会,基本是来人都愿意掏出些钱买上一盏,旁边还挂了谜,若是能猜中,便可拿走。

钟应忱问池小秋:“喜欢哪一个?”

池小秋手指了其中一个,又犹豫不决指向另外一盏,难以抉择。

这是摊上最好看的两盏。走马灯在热气蒸腾下缓缓转动,映出柳安镇四时之景,栩栩如生,另一个是灯花篮,外面是一个瓷质粉彩花篮,里头一盏微灯,越来衬出里头珠兰茉莉的素馨来。

可惜好物自有人求,就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有五六人都铩羽而归了。

钟应忱一笑,上前将那两个花篮上的灯谜尽都看了,与守灯的伙计说上两句,便都拎了回来。

众人不禁侧目,难道他们解上半天的谜,这么容易就破了?

池小秋:哇!

有点厉害!

在许多小娘子艳羡眼光中,钟应忱将那两盏花灯都递给池小秋,轻描淡写道:“横竖也不难,喜欢便都拿回去罢。”。

这时,就听湖上敲起了锣鼓之声,有人高声道:“苏园子的戏要开了,快去看啊!”

离得远时,只知道灯火辉煌照得曲湖如同白昼一般,等到了跟前,才知道这分明就是一场灯的盛宴。河里漂的是莲花灯,船壁上挂的是明角灯,舷窗前挂的是琉璃灯,天上挑的是星辰灯,湖中漾的是明月灯,水中荡的是团团灯影,而那来回走动在浮桥上的人,手中拿的灯如散开的萤火,一晃一晃的向前行进。

湖上往来之船,前后相接,是灯的长龙,船的长龙,但有行动处便要小心。大的雕作龙头凤首许多式样,三四层楼高,带着威压缓缓行来行去,可楼上洞开的轻薄花窗却又透着凡俗的热闹,不时可见人影潼潼,推杯换盏,浮瓜沉李。(2)

舴艋小船也有自己的精致处,竹帘低垂,门户紧闭,只能听到其中传出的几声呢喃细语,只待外间有叫卖娘子喊着适心意的东西,才从帘下探出半张脸儿,细细问有何好玩意儿。

可再多的热闹散在整个曲湖上,便也有限了,唯独苏家园子的戏船前,灯火辉煌,明丽绚烂,其中二层挖空,做了两层戏台,今日要开的灯戏,便要在此上演。

“他要演的,不就是当初你画的素君传?”

那扮作素娘的人一出,池小秋就戳了戳钟应忱。

钟应忱紧紧盯着台上捏着指头起腔的素娘,池小秋连叫了他两遍,他才回过神来。

池小秋顺着看过去,见这戏子扮相清丽,眉描作远山,唇艳如胭脂,眼尾挑起,越发显得眼如秋水,一个转身间缓缓绽出一个笑来,下面人立刻都喝起彩来。

虽说衣饰已经极尽华丽,可因为肩过宽,身过高,还是能看出是个男子所扮,池小秋由衷赞叹道:“真是了不起,比我还要娇艳!”

这打扮的本事,可比她强多了!

一折戏完,台上灯灭,许多人将桌案几子都搬走,又抬上一架屏风,几个瘦小的男孩女孩也跟在其中,坑吭哧哧抱着屏风角,红着脸使力气。

今日湖上的灯太多太亮,以至于钟应忱能看清一个孩子熟悉的轮廓。

池小秋也悄悄跟他道:“那个小女孩好生眼熟。”

钟应忱稳声道:“小孩长得都一样,看过一个,其他都觉得熟了。”

池小秋便把此事丢过,专心等物件都陈设好,好开始看下一场戏。

钟应忱的脑中慢慢浮现出前几日的一幕。

吴先生来找他时,神色复杂,唤他到无人处,问道。

“范大娘子诬告之罪,可是你告的?”

“是。”

“过堂时,那娘子当场便被打死了。”

“是。”

“你可知她那一对儿女落得什么下场?”

钟应忱不言。

吴先生背转过身,在这狭隘桥洞中更显得沉肃:“范家小哥因着无人照看,错脚进了塘池淹死了,大姐儿独身一个,让卖进了戏班子。”

他转过身来,却见钟应忱毫无波动,甚至连一丝痛惜也无,好似听着与他无关的故事,不由大失所望:“不以仁,何以礼?若是怀着睚眦必报之心,便是登上榜首,也走不长远。”

钟应忱只是垂着头,连眉也不曾皱一下。

吴先生彻底失望了,甩袖便走,却听钟应忱的声音传来,一如平时冷静。

“稚子无辜,可始作俑者却非学生。范娘子费心构陷之时,便该想到如今光景,纵使万般借口,也不该行法之事。若是先生疑心那娘子不过仗了几下,就无端身故之事,那学生倒能回一句”

吴先生顿住脚步,外面午日炙热灿烂,钟应忱站在黑暗深处,脸上一片漠然。

“与我无关。”

吴先生的疑惑稍解,可钟应忱下句话中透出的冷漠却还是激怒了他。

“范家今日遭遇,因果报应,都与我无关。”

许是对着钟应忱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吴先生难以忍受这块美玉之上任何的瑕疵,若于人命离散都如此无动于衷,便诗书满腹又如何能为万事开太平?

钟应忱知晓吴先生心中所想,无怪乎在许多人看来,池小秋顺利出狱,皮也不曾破一下,范大娘子只是被逼无奈,却落得身亡家亡的下场,不至于此。

可想看他有些后悔动容处的人,只怕是要失望了。

他转头看了看跟着喝彩的池小秋,不如就让此事,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