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怪他,”池小秋想摸头,却碰见了琳琅作响的流苏钗,只能又规规矩矩将手放在膝上,松了松绷紧的脊背:“就是…他什么时候能过来啊!”

韩玉娘笑眯了眼,池小秋躲开她的目光,结结巴巴道:“这…这衣裳太沉…我穿不惯…”

她才不会说,是想他了呢!

“放心,时辰都是先前定好的,钟哥心里算着的,必不能让你久等。”

果真,话音才落,院中早已喧嚷起来,其中嚷得最大声的,便是高溪午:“走,咱们一块去看看新妇!”

他很聪明地将闹唤作了看,不然这样的热闹地,他连进都进不来。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瞬间,韩玉娘忙将池小秋用盖头遮住,再把盛着果点的漆盒盖上,刚将一切收拾妥当,一群人便簇拥着钟应忱过来了。

池小秋屏住呼吸,从嘈杂人声中慢慢辨认钟应忱的方向。

直到一双手轻轻握住她的,她听到熟悉的低语。

“再忍忍,一会便好。”

盖头是用薄罗纱制成,清爽透气,但仍然能遮挡住视线,只能往下瞄到屋中青色石砖,有些果子从她身边掠过落在衣角帷帐中,有些就正好砸在她脚边。

池小秋仔细看了看,是一颗桂圆。

猝不及防地,眼前骤然一明,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钟应忱。

他极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一袭圆领衫,站在当地,风姿卓然,全然不似她平日熟惯的模样。

池小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乖乖坐在那里,可等了好一会,也不见钟应忱动弹。

池小秋有些纳闷,悄悄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却见钟应忱正对她怔然,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呆呆立在那里。

池小秋小声提醒:“忱哥儿?”

高溪午安心要看钟应忱笑话,直等他呆了好一会,才推他胳臂,大声笑道:“新郎看呆了呢!”

钟应忱如梦初醒,他看看左右,慢慢红了脸,又看看池小秋,竟不知要说什么,手足无措又带着些赧然的样子,终于让人看见了一个只十八岁的少年模样。

各人都大笑起来,七嘴八舌调侃道:“这是解元相公等不及了!”

钟应忱只乱了片刻方寸,便重新回复了镇定,他环视左右,轻咳道:“此间天已晚了,多谢各位前来捧场,明日我一一送上回礼上门。”

高溪午笑眯眯道:“哪里晚了,不晚不晚,我们还尽可说得许多话。”

已是进来了,不闹不是辜负了他这一段时候的辛苦。

“我记得,高兄的大婚便定在下月,到时候…”钟应忱瞄准了想要闹洞房的始作俑者,声音虽轻,却隐含威胁。

打蛇打七寸,捏人捏命脉,高溪午立刻假笑:“这…确乎是晚了,诸位!诸位!外面天已黑了,这一路从云桥到这里,大家都已忙乱一日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罢!”

人群里有人问:“诶?高兄,方才在席间,你不是说要带我们来闹新舍么?还没闹怎的便…?”

他话语未完,就让高溪午给捂在了嘴里。

“这不是已经闹过了么!”高溪午咬着牙笑道,悄拿脚踹这位仁兄:“快些回去罢!诸位盛情,在下替舍妹领了!”

不知是因为钟应忱的笑透着太多寒意,还是因为高溪午连拉带扯溢于身外的求生欲,不过片刻,哗啦啦来客已走了一大片,房中只剩了池小秋和钟应忱两人。

突如而来的静寂,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钟应忱不太敢看她,只是径直帮池小秋解下头上的花冠。

从他进来起,便见池小秋脊背挺得僵直,头一点也不敢摇,这样局促,定然是头饰太多太重,她戴不惯。

池小秋小声抱怨:“那个髻子,梳得太高拧得又紧,拽得头皮疼。”

“哪里?”钟应忱有些心疼,一边给她解头发,一边用指腹轻轻揉压:“早知,我便将这冠子定得再矮一些。”

池小秋似是想起什么事,蹬蹬蹬起身从床下摸出自己的压箱钱,打开后,全部都倒给他。

“我就挣了这么多,你拿去花用。”

钟应忱看着扣在衣裳上大大小小的银锭铜钱玉花,有些好笑:“怎的,在你眼里,我便这样缺钱?”

“这首饰钗环是你定的,衣服是你选的,院子是你置下的,家具是你出钱打的,我听二姨说,连嫁妆也是你备下的。”池小秋咬咬唇:“你整日读书,好容易画个话本赚一些,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瞎说!”钟应忱帮她擦去花了的胭脂,顺手刮了她鼻子:“分明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改了婚书,又白娶了个娘子。”

“改便改了,只是这回,又没人告诉我。”池小秋说起此事,还是有点郁郁。

“你…别生气!”

钟应忱心里的鼓敲打了半天,终于还是愈加急促,他软下声音,低低道:“我只是…害怕…”

池小秋不解:“你怕什么?”

“我,我怕你不要我…”本来听着矫揉造作的一句话,让钟应忱说得十分可怜。

池小秋立刻心软:“婚书已经写了,这拜堂也拜了,从此以后呀,”她两手将他手握在掌心,摇了摇,晶晶亮的眼睛看住他:“我便是你娘子啦!”

钟应忱心里一热,方才装出的可怜样儿便漏了馅儿,池小秋佯装生气:“好啊你!你骗我的!”

钟应忱摊手,无可奈何的样子,却止不住地笑:“总是骗进门了,好歹心安。”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他满怀忐忑要将身世托盘而出的那个冬夜,池小秋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不后悔。”

从那时开始,他便想,这个姑娘,值得他捧出最好的东西。

可他找来找去,什么好的东西也找不出来,最后能够奉上的,也不过是一份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