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忱看向他, 一如三十年前的他一般年轻:“钟某这盆虽说简单了些,却愿将花长长久久护持下去, 只要她自个愿意, 哪里都能呆得,甚事都做得。”

薛师傅哽了一会儿, 由不得不心动。

钟应忱这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便是与池小秋成了亲事,也不妨碍继续当他这徒儿。

谁家娶妻娶媳不是为操持家事,生儿育女, 钟应忱敢做这个承诺,是旁家再不能应的事。

攻人攻心, 钟应忱这小子心眼弯弯绕,偏能打到人心里头, 薛一舌虽是不情不愿,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已是给了他许多便利。

过了两三日,整个院子里的藕浆都变成了布袋里头一团团藕粉团,又被切作一片片,放在炭盆上慢慢烤干,最后压出来的粉就是这一年池小秋手里出的第一批藕粉。

池小秋挑的这家拉来的藕成色不错,又新鲜又都是熟透了的老藕,出的藕粉就格外多。

钟应忱日日过来帮忙,便是有薛一舌帮忙,也让韩玉娘撞见了。

她进门之时,池小秋正从钟应忱手里接东西,两人挨得格外近,瞧得韩玉娘心里有些不安。

姑娘一天天大了,心思也多,韩玉娘生怕自己有了疏漏,原说好回家拿了便要送去的绣件也抛在脑后,一齐帮着他们忙活。

池小秋用米粉捏了小小的浮元子,煮熟了捞出来,一个个圆咕隆咚雪润嫩弹。再倒些藕粉在碗里,倒上一些冷白水,接着用热白水冲开,勺子慢慢搅匀,就见碗里头的藕粉微稠,晶莹剔透里还透着淡淡的粉,仿佛春天浸了水后变薄的桃花色,把浮元子直接加在其中,十分好看。

钟应忱只尝了一碗,见韩玉娘如坐针毡的模样,便对着池小秋微微一笑,起身要走。

“这些你都拿着,晚上看书时候冲上一碗,还能顶饿。”池小秋足足给他装了一半新出的藕粉,又看看他的手,怕他拎不得重物:“算了,我帮你拿过去。”

韩玉娘自然不肯让池小秋随他去,便接过来藕粉:“你不是还要跟薛师傅学什么菜?这藕粉,二姨帮你拿去!”

钟应忱垂下眼,多了些冷意。

他不过是因为池小秋,才愿在这院里多顾及韩玉娘,可这出了门,却再不能退了。

池小秋有些犹豫,却听他一面道:“诸位自去忙,我自己来便好。”一边却又握了握手,似是忍着痛。

池小秋顿时狠狠唾弃了自己一把,钟应忱自来便不是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性子,这会不过送个东西,推来推去算什么,便抢了藕粉:“二姨你去歇着,我去!”

因有着这份愧疚,池小秋一路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又怕他自己天天在家,从天亮读书到天黑不好生吃饭,又跟他约了每天午间晚上两餐,便打发伙计直接送饭到他门上去。

钟应忱只微笑听着,难得池小秋这会不似前几日那般疏远,便趁着空道:“七月曲湖边有灯戏,到时候高兄正登台唱第二折 戏,我便定了两个位子,咱们便一同过去,也好给他壮壮声势。”

他说着便笑起来:“听说那茶园子上了些新点心,倒是稀罕,你若尝了说不得自己便能做出来。”

戏倒是其次,难得是这点心,池小秋的心思立刻让这新鲜吃食牵了去,忙点头:“那就说定了!”

这会街上来逛的人也多,一到这多风时候,卖春胜、风筝等物的都多了,桥上桥下多有人来拦着行人兜卖了,池小秋二人便也早早让人盯上,方上了桥,就已经让几拨人拦了。

这般两三次,池小秋也有些恼了,一边躲截住她硬是要她看挂的幡的人,一边道:“我赶着送东西,又不要买东西,你自去寻别人去!”

那小哥赔笑,先往池小秋手里塞了个荷叶包着的小点心:“并不是让小娘子买东西,恰是我们店里新开,里头各项吃食都便宜许多,小娘子若是闲时,便抬抬贵脚往咱们店里去逛逛,坐坐也使得。”

池小秋听见吃食两字,便住了脚:“你是哪家?”

“清平酒肆!云桥边上顺着河过去一拐就是,旁边就是曹娘子布店。”

这不是巧了吗不是!

池小秋顿住,挑眉问道:“你们家原不是在云桥隔着一条街东边吗?”

“小娘子去过我们店?”小哥笑得更是喜团团的:“哪敢情好,我家店因开得时候久了,来得客多,就又开了一家新店。”

池小秋看着他手里的牌幡,不禁笑了。

所以便把新店开到她池家食铺对门了?

韩玉娘在家越发心神不宁,她原还道这马上秋闱,钟应忱少不得每天苦读,至少这一两年上没空常来扰池小秋,可看今天两人这亲近处,她前些天教给自家姨甥女的道理,大约是转头就忘了。

韩玉娘小心翼翼跟薛一舌打听:“最近…那钟小哥常过来?”

薛一舌面不改色:“倒也不常见。”

韩玉娘还不放心,又探问方回来的池小秋:“钟哥儿甚时候考试天天倒是得闲?”

她的防备明晃晃的连池小秋都听出来了,皱眉道:“二姨,这院子有忱哥一半,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屋子里谁还能拦他不成?”

韩玉娘一滞,眼圈便有些红。

池小秋顿了顿,还是硬着心肠道:“在家时爹娘就教过我,说人活着,恩要报,仇要报,我能到柳安来,全托赖忱哥,以后二姨不要再说什么上不上门的。”

她放软了语气:“他还不如我,我还有二姨,他在这镇子里没亲没故,要是连家里都不让回,还要他去哪里?”

池小秋这突如其来一番话,在韩玉娘心尖挖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意悬悬荡悠悠更没个着落处,恐慌地半夜都睡不着。

这会能为他说出这样的话,等再处得时候多了,还不是钟应忱说什么,她便晕乎乎应了什么。

韩玉娘算着钟应忱去应考的日子,暗暗落定了主意。

不上两天,池家食铺对面便噼里啪啦放了足足一丈的长炮仗,声音大得连在厨下忙着的惠姐池小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池小秋掂起脚,透过厨房又高又小的菱花窗看过去,就见一个上下都圆乎乎油光光的人,站在阶上团团朝周围人深深作了个揖,笑容可掬:“小店方从街东挪过来,菜价便宜分量足,童叟无欺,无论新客老客,凡进店便有对折,若是熟客,能免上更多,还望各位多多光顾!”

惠姐咬牙道:“太欺负人了!他这分明就是要和咱们打擂台!”

“这怎么算是打擂台?分明就是看着咱们店里人多眼馋。”小齐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看着对面,杀气腾腾。

云桥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地价租子样样都贵,可挨不住来往人都汇集于此,自然卖各色吃食玩意的也多,立住脚不容易,可要是能立住了,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池小秋眼里只有那一叠微黄滑嫩的豆腐皮,全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口道:“这一街上少说也有百十个铺子,便是开十家,也拦不住。”

小齐哥想想便也笑了:“我去他家吃过,厨子虽还过得去,还不及东家一指头,到时就看他怎么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