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爷看了一眼从外间收进来的那副百寿图,不禁有些碍眼:“将这东西收起来!只看着便生气!”

“好歹也是大爷辛苦写的…”

“不是让他给旁人看个样儿,你真心信他自个动笔呢!”高老爷一声冷哼,头又疼起来。

长随无法,只得将那幅百寿图卷到袖子里头,一边窥着高老爷神色,一边道:“老爷若担忧谭先生,不如再找些上进后生过来,与大爷一起。”

“你只明说便罢,拐什么弯子!”

“我看那个钟相公,大爷倒很是伏气…”

“那小子?”高老爷有些沉吟。

那个钟应忱年纪小小,却让人捉摸不透。

他到现在还记得钟应忱第一次登门时候的情景,面色平静,便如同瓷青茶盏里沉寂了的水,但又时刻蛰伏着警觉,一旦见着不寻常的事,便敏锐地投过去,是与一般境况下截然不同的犀利。

这样的人,自己那傻儿子,便是多上十倍的心眼,也得栽进去。

高老爷思想了片刻:“你先莫对人说,我且试他一试。”

天色幽暗,只有侧门上两边的风灯能看见一些亮,摇摇坠坠,,钟应忱看着池小秋裹好了风兜子,才跟高溪午拱手告辞,池小秋两只手蜷在手笼里头,连跳了两下,哈着气道:“明儿往我们铺上去试新菜”

“当真不要人送?”高溪午絮絮叨叨,恨不得让许多人都跟他们一同回去。

“不用!路上有人,又都是走熟的。”

池小秋蹦蹦哒哒,不到一会儿便觉出些暖和,一回身却见钟应忱头脸都让风刮着,手上空着,通红一片,这才知道他给过来的是自己的手笼,忙摘了递过来。

钟应忱避开,刚要云淡风轻道一句不用,刚张口却打了个喷嚏。

风度全无。

池小秋要乐又怕他挂不住面子,只能将手笼硬塞过来。

钟应忱才要恼,却忽然顿住了。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覆上来的一刻,钟应忱分明能感觉到那点温热,和劲瘦筋骨中蕴着小心的柔和力道。

下一刻,冻得快没了知觉的手指便陷进了绒绒兔毛手笼中,里头暖融融一片,分明是池小秋捂热的温度,让他指尖竟灼烫起来。

池小秋照样将他另一只手也塞了进去,这才把自己蜷进风兜里,袖子一甩,两手在里头一攥,得意地甩了甩,笑道:“这样便好了!”

钟应忱一笑,两人一路往前行去。

第73章 旧路新路

外头风又呜呜吹了起来, 四下里一片静寂,钟应忱对着留出的一盏残灯看了半晌,终于翻身起来。

他忽想起和池小秋刚认识不久时的情景。

那时候, 他们住在一个镇子旁临时盖起的窝棚里。

盖窝棚的地方原是一片青山, 春夏相交时芳草如茵, 仿佛天生的厚绒大毯,绿茵茵青嫩嫩一直铺到山头, 现今尽都被暗黄的茅草棚顶覆盖,如同上好的漳绒毯让炭火烤了一圈圈焦黄的疤, 又在梅雨天捂了几个月, 变成大块大块的霉疤。

钟应忱的心,便同这块霉疤一般烂着,旁人丁点打量就能戳得他生疼, 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暴起, 可若连打量都没有,他便只能堆起了满心的阴郁。

这茅草棚搭得甚是低矮, 他只能弯折着腰, 就在这低头又抬头的空档,他忽然身形一顿, 定定看着自己床边。

不过才出去一两个时辰,就多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长条包裹,从里面露出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再一眨眼, 包裹自己翻了个身,原来里面是一个小孩儿。

能正大光明在他这里放东西的人只有池小秋。

钟应忱怒气一起, 眼光逡巡一遍,就看见她斜斜倚着木柱, 有些发愁的样子,旁边老妇人正苦口婆心劝她。

“秋姐,这样的闲事咱可不敢管,让你哥回来知道了,可要打你!这样光景,连你自家里都养不活哩,带上这个拖累,你俩怎么过?好心可不是这么作的!”

他走近的声音惊动了这个老妇人,她一回头看见钟应忱,吓得一个激灵,忙拉住了他道:“忱,忱哥儿,可,可别动手!秋姐是糊涂!扔了就完了!”

钟应忱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在他草堆上安睡的孩子,又重新看向池小秋。

他问询的意味太明显,等别人都离得远些,池小秋才低声道:“这是今早上我去大湖边捡着的。”

他紧紧盯着池小秋,没看到一丝的不自在,目光习惯性落在她脚上,草鞋破了好几个洞,鞋底边还沾着湖泥,他陡然间放松下来,暂且将她的话归在不必怀疑那一处。

“不知道让什么人丢到野地里,我捡着的时候,全身都是凉的。”池小秋难得有些低声下气。这档子口拽回来个娃娃,实在是个拖累,只是这娃娃恰让她拾着,又偏偏活了过来,实在不好就这么扔回去。

池小秋不是不分时候随便就揽事的人,这孩子的小手,胖乎乎肉嘟嘟,显见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只有颈子上一圈掐痕,引人注目。

这孩子系的红绳上头还有个表记,池小秋问:“这写的是什么?”

钟应忱让她问得烦了,便恶声恶气道:“桐溪费家。”

池小秋一喜:“咱们边上的这镇子,不就是桐溪?”

钟应忱嗤笑道:“你倒是进得去再说!”

他想起今早上在栅栏门口斜着眼看他的兵爷,就好似在看一团烂泥,一横刀鞘把他隔得远远的,捂着鼻子嫌弃道:“县丞老爷早发了令,没户帖谁也不能进去!别说是找二姨三姨的,就是来找亲爹亲娘也不能放!”

钟应忱冷笑,心里有着泼天的怨愤,而每日里旁人的打探都让他出事后本就多疑的心思,变得躁郁不耐。

就如他们之前逢着的周大,总是偷偷摸摸问他们:“你们想进镇子不?我有门路,帮你们偷偷进去,还能落籍洪桐镇到处都吃大米烧肉,连讨个饭也能刮出一道油水!”

要不是不想平白得罪人,钟应忱连嗤笑都不想藏起来。说话前竟也不去照镜子看看,难道自己长得一副好人样?看着就是帮人做善事的人?

那些总在他们一旁探问的闲人,谁知道打得是什么主意?若是在这里熬得久了,一日遣返流民回乡的令下来,他还哪里脱得身去?

他冷淡地打量着周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