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十回,秦可卿突然病了,得了什么病,书中交代得很含糊。冯紫英便向贾珍推荐他幼时从学的一个先生,名叫张友士,是上京给儿子捐官的,兼通医理,可以给秦可卿看看病,于是《红楼梦》第十回就出现了一个“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的情节。张友士为什么叫张太医呢?他与秦可卿究竟有什么深层的关系?
秦可卿的病症,乍听乍看,很像是怀孕了,邢夫人就做出过这样的判断,但是后来我们就知道,她没有怀孕,她月经不调,内分泌紊乱,吃不下睡不好,人消耗得瘦弱不堪,用今天的临床医学的观点来衡量,她应该是神经系统的毛病,心理上的病症,主要表现为焦虑、抑郁。她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就焦虑了,就抑郁了?宗族的老祖宗贾母对她不是挺好吗,认为她是第一得意之人;她婆婆对她也很好啊,连荣国府的王熙凤都对她那么样地百般呵护,上上下下的人对她都很好,怎么就焦虑起来了呢?然后就写到因为病了就要看病,那么当时是怎么给她看病呢?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很离奇,哪有这么看病的,这不折腾死人吗?说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服,坐起来看大夫,每看一次大夫就要换一套衣裳,这很古怪。得病得的怪,看病的方式也很古怪。
最后就来了一个张友士。我们知道,《红楼梦》的人名都是采取谐音、暗喻的命名方式,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名字就谐一个意思,有的时候是几个人的名字合起来谐一个意思,“张友士”显然他谐的是“有事”这两个字的音。那么这个姓张的,他有什么事呢?在前面我已经点明了,第十回回目当中写的是“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但是在第十回正文里面又明明告诉你,他的身份,公开身份不是太医,他有事,他就忽然以这个太医的身份跑到贾府里来了,到宁国府来了。他有事,他有什么事?他论病细穷源,论的什么病?穷的什么源?值得探究。
仔细研究《红楼梦》的文本,我就感觉到,秦可卿这个角色的原型她不但是皇族的成员,而且应该是皇族当中不得意的那一个支脉的成员。她是一个身份上具有某种阴谋色彩的人物,她在皇族和贾家之间具有某种红娘的作用,具有某种媒介的作用;她得病,她突然焦虑和抑郁,并不是因为贾家的人对她不好,而是因为某个她自己的背景方面传来的重要信息,这应该是一个胜负未定,而且还很可能会暂时失利的、不祥的信息。
而这个时候,忽然来了一个重量级人物给她看病。这个人物表面上说是冯紫英的一个朋友,目的是上京给儿子捐官,却有一个奇怪的身份说是太医,所以我就估计在八十回后,这个人物一定会以太医的身份出现;否则在那么多的古本当中,本来有那么多的回目出现不同的文字,而在“张太医”这三个字上,所有古本却都一致。
下面有红迷朋友在那儿微微颔首,说对呀,太医,只有皇帝他才能够设太医院,那里面的大夫才能够叫太医对不对?冯紫英这位朋友怎么能叫太医呢?《红楼梦》文本里,写到好几位正式的太医。贾府那样的人家,府里主子生病了,有权让太医院派太医来诊视,这也可以说是皇帝赐予这些封爵的高级奴才的一种福利,他们可以享受太医出诊的医疗待遇。第四十二回写贾母欠安,请来了太医院的太医,穿着六品官服。贾母见了他,派头很大,问他姓什么,说姓王,贾母就摆老资格,说“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那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回答她“那是晚生家叔祖”。你看太医是要穿官服的,而且贾府请太医来看病是很平常的事,这么一对比,张友士就太不对头了,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在回目上锁定他是太医呢?
在上几讲里面我们已经讲到,在现实生活当中,有一个什么人他擅立内务府七司,设置了一系列和皇帝完全一样的宫廷般的机构呢?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弘皙。这个人就是废太子的儿子,从血缘上讲,他是康熙的嫡长孙。他当时住在郑家庄,身份是亲王,但是他擅自按照宫廷的规格给自己设置了各种机构,那么他既然可以设立内务府七司,当然也可以设立一个机构,给自己看病,就叫太医院。因此,从生活的真实到艺术的真实,曹雪芹就构思出了这么一个角色,这位张友士就应该是来自于这个系统的一个人物。也就是说,张友士的生活原型,就应该是弘皙在郑家庄擅自成立的小朝廷里,所设置的太医院里面的一个人物。这么一个人物,变成了小说里参与阴谋活动的角色,那么他进了京城以后,当然不能公开说,我来自一个另外的朝廷,我是那儿的太医,于是他就说自己是上京捐官的。住在谁家里呢?就住在冯紫英家。这是我们在前面一再讲到的,《红楼梦》里有两股政治势力,一股是以义忠亲王老千岁及其同情者、庇护者组成的,这是可以叫做“义”字的一派,另一派是以忠顺王府为代表的“顺”字派。这个张友士显然就是“义”字派当中的一个人物,跟冯紫英是一伙的,于是,在第十回,他就出现在了秦可卿面前,给她号脉,看病。
以太医身份出现的张友士,在给秦可卿号了脉看完病后,还开列了一个长长的药方。红学界在有关张友士行医的情节上,有不同的见解。有人认为这个情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书中贾珍、贾蓉对这一江湖游医的客气,也只是反映了当时人们的观念是尊重业余的而非专业的;还有人说这是作者富有游戏性的即兴笔墨,没有更深的内容可考;至于书中的药方,也只是作者借此显示自己的学识渊博,不足深究。但是,我要问,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曹雪芹为什么花这么大气力来写“张太医论病细穷源”呢?药方当中是不是隐藏了什么秘密呢?
脂砚斋批语里透露,《红楼梦》里面原来有很多药方子,据说原来在写林黛玉的时候,从第二十三回以后,回回都要开一个药方子,以显示林黛玉的病越来越重了。这条脂批呢现在保留了,在第二十八回回后,它说“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闻曲”就是林黛玉葬花以后,听到梨香院里传来十二个唱戏的女孩正在练唱,她听到了《牡丹亭》里的曲子,如痴如醉。但是我们所看到的古本《红楼梦》里面,没有给林黛玉开的任何药方子;因此也有专家认为,那条脂批的断句,应该是“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可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文字里,也并不是回回写到跟林黛玉有关的药,这就说明,就是曹雪芹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过程里,来回调整已写出的文字,他把书中其他的药方子都删除了,把有关林黛玉用药的文字也精简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前八十回里面,正儿八经地作为作者的叙述文字开出的药方子,就只有张友士给秦可卿开的这一个。这个药方子曹雪芹在来回调整文本的时候,始终没有把它删除,一直保留在那里,被一代又一代的读者默默阅读,也引起很多红学家包括民间红学家对其进行探索,究竟这个药方子有没有深意?它究竟传递着什么样的信息?
我们都知道曹雪芹他有一个惯常的写作方式,就是通过谐音,还有所谓拆字法,来进行隐喻。谐音好懂,什么是拆字?比如说《红楼梦》那个金陵十二钗册页里面写到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是不是啊?“一从二令”我们现在不去分析,“三人木”就是一个拆字法,“人木”就是“休”字,就是他把“休”字拆开了呈现出来,透露出最后王熙凤是被贾琏给休掉了。他往往在文本里面用谐音、拆字这样的手段,来向读者透露一些信息,因此,很多研究者,也就都顺着这个路子,去探究张太医的这个药方。甚至有的人已经把整个药方都破解出来了。
我也研究这个药方,但还不成熟,在这里就不展开谈了,我只说药方里面的头几味药。头几味药说的什么?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我也认为,实际上这个药方,应该是秦可卿真实的背景家族,跟她,跟宁国府进行秘密联络时,亮出的一个密语单子。
张友士来给秦可卿看病,甩下一个药方,这个药方起码头几句就很恐怖,因为贾蓉在他看完病以后就问他,我们这个病人能不能好,张友士怎么说的,大家应该还记得,张友士说人病到这个地步,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这都是一些黑话啊,是不是啊?为什么是黑话?因为曹雪芹写了这句之后呢,他在叙述当中也说,他说贾蓉也是一个明白人,也就不往下问了。明白吧,这种叙述文本就告诉你,这个话不是正常医生的话,实际上他所传递的,是某种非医疗诊断的信息。因此我们从这样的文本,也就可以进一步做出判断,秦可卿的原型,应该是属于一个皇族的分支,在当今皇帝当朝的时候,是被打击被排挤的一支;而这一支又很不甘心,又想卷土重来,想颠覆现在皇帝的皇位。在这个阴谋集团当中,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张友士也是其中之一,他负责来跟宁国府,跟秦可卿秘密联系。这样,秦可卿的真实的皇族身份就又清晰了一步。
这个药方的头一句如果要用谐音的方式来解释的话,人参,白术,按我的思路,应该代表着她的父母;如果父母不在了,那就代表她的家长,俗话说“长兄如父”,这也可能代表她的兄嫂;或者她父亲没有了,母亲还在,哥哥还在,这就代表她的母亲和兄长。人参,这个参,可以理解成天上的星星,人已经化为星辰了,高高在上,我觉得可以理解为是象征长辈;白术,作为一味中药,术的读音应该是zhu(第二声),但是曹雪芹从南方来到北京,他还保留着不少江南人的发音习惯,张爱玲在她的那本《红楼梦魇》里面,举出过很多例子,吴语里zhu(第二声)和“宿”的发音很接近,因此“白术”作为黑话,也可以理解成“白宿”,“宿”也有星辰的意思,白昼的星辰,当然,“星宿”里的那个“宿”字,正确的发音又要读成xiu(第四声)。总之,我觉得“参”和“术”都隐含着星辰的意思,前面我已经揭示过,在《红楼梦》的文本中,月喻太子,星月同辉,中秋夜在凹晶馆黛玉和湘云联诗,星月的含义是相通的,因此,我觉得这药方里的头四个字,代表着秦可卿家里的长辈,她的父母,她的兄长。
如果说理解头两味药的谐音转义比较费劲,那么,下面我把第三味药的两个字拆开,与前后两味药连成句子,那意思就很直白了,它是这样的:
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
意思就是她的父母说,告诉她底下这句话,说老实话,她的父母可能心情也很沉重,她自己看了以后也会更痛苦,就是“令(苓)熟地归身”,也即命令她,在关键时刻,在她生长的熟悉的地方,结束她的生命。为什么?在皇族的权力斗争当中,她的家族做出了一个很恐怖的决定,让她牺牲自己,延缓双方搏斗的时机以求一逞,所以她后来淫丧天香楼,画梁春尽落香尘。她的病,原来是政治病,她的死,原来是政治原因,这个角色在书里就是这样的。在下几讲里,我会讲到,为什么她必须死,为什么她死了,义忠亲王老千岁一派就得以有喘息的机会;而她的死,虽然延缓了双方的大搏斗,但斗争仍在继续;到最后,她的事情仍旧被“当今”追究,“月落乌啼霜满天”,太阳获得了绝对的胜利,书里面的贾府,也就彻底倾覆,那也应该是整个“义”字派的陨灭,“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把这些弄清楚,我们就更接近她的生活原型了。
张友士开药方的时候,就说明她的父母兄长是处在困境当中,不但被当今皇帝所排斥,而且想进一步夺权的话,又障碍重重,很难得逞,甚至有时候不得不牺牲掉一些东西,乃至于牺牲掉自己亲生的女儿、自己的亲妹妹。这一回的文字,笼罩着浓重的阴影,调子十分沉重,怎么能说是没有深意的游戏笔墨呢?
当然,我对张友士这个药方的解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说出这些想法,仅供大家参考。我对自己原型研究的总体判断,有相当的把握,但具体到对这个药方的解读,我现在只能提供出一个初步的思路来。
在张友士看完病不久,秦可卿就死掉了。秦可卿究竟得了什么病,张友士并没有指出来,只是说,“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从表面上理解这句话,秦可卿得的病并无大碍,很快就会好起来。但是随后不久,秦可卿却选择了死亡。这是为什么?
而且为什么张友士说“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为什么冬天就不相干,为什么“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而且后面写秦可卿的死,你能感到,模模糊糊是刮大风的时候,应该是在秋天,为什么总是在春秋时分决定这样人物的命运?
在前几讲里面,我已经点明了,清朝皇帝有一种很重要的活动,就是春秋两季木兰的围猎,当然其中重要的是秋,即秋天是最重要的一次,但春天有时候也去。所以一般来说,冬天就比较平静,因为在木兰秋狝的时候,特别是在春天比较小规模狩猎的时候,反对派是最容易下手的,最容易掀起一个义举,所谓聚义,然后闹事,来颠覆皇权的。因此小说的这个人物,给她看病的人,实际上就是她的家族派来的一个密探来跟她透露,当然这个话是当着贾蓉说的,今年这一冬是不相干的,这一冬双方可能都按兵不动;“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春天那一次皇帝的狩猎如果这方面准备得充分的话,就有可能把皇帝杀掉。突发事变以后,这一派就可以掌握政权。那么你现在再想一想,我上一讲提到的那段情节,就是冯紫英说春天他跟着他父亲去过围场,有没有这样的情节?想一想对不对?来回至少有一个多星期,甚至有个把月,脸上还留下了轻伤,他大不幸,但是他又回来了,大不幸中又大幸。这就说明,他们尝试过一次,那段故事应该发生在乾隆元年,那一年的春天,“义”字派聚集过一次力量,做过一次尝试,没有能够成功。当然,秦可卿之死这段故事,发生在我说的这个情节之前,这就说明,反对派在每一次皇帝出去行猎的时候,都曾经或者去踏勘过地形,做过事先的准备,或者说从蠢蠢欲动到蠢动,到出手,有过一些尝试,可是都被挫败了。所幸还没有完全被皇帝彻底地侦破,没有遭到毁灭性打击,所以他们只能采取收缩的办法,牺牲掉一些利益,甚至用牺牲掉一些本族人员的办法,来维持一个再一次积蓄力量的局面。所以你看,这些描写背后,都有很多很多的可供思索的东西。
因此,我们就可以知道,秦可卿的原型应该是一个不幸的公主。她的家族如果登上皇位,她就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她得的是政治病,她隶属的那一支皇族在权力斗争当中处于劣势,而她的家族经过几次向皇位的冲击以后,都没有得逞,因此给她传递了一个很糟糕的信息,就是在必要时候让她顾全大局,自尽而死,以为缓兵之计。这就是秦可卿这个角色在小说里面,她的尴尬处境;她的原型,在生活里面也应该是类似的,处于很困难的境地。
在秦可卿身上,除了她扑朔迷离的身世以外,更让人说长道短的,莫过于她和她的公公贾珍之间的关系。在现存的《红楼梦》文本里,对这一关系的描写比较奇怪,我在《秦可卿生存之谜》中,特别提出了这一点。生性耿直的焦大,在故事开始时,就很明白地骂了出来。从《红楼梦》里的描写来看,秦可卿和贾珍之间的暧昧关系,在宁国府里已是不争的事实,可身为婆婆的尤氏却睁一眼闭一眼,贾府里其他的人也都对此心照不宣,而且不动声色,这又是为什么?
在第七回的下半回,就写到焦大醉骂,这个大家都应该印象很深。焦大醉骂有两句难听的话,其中有一句我在前几讲已经分析过了,不重复了,就是“爬灰的爬灰”,这是骂贾珍和秦可卿之间有不正当关系。还有一句骂的是谁?“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个骂人的话就比较费猜测。有人猜测说,他可能骂凤姐和宝玉呢。因为小叔子不是叔叔的意思,俗话里面什么叫小叔子?一个女性嫁了一个人家,她的丈夫的弟弟叫小叔子,丈夫的哥哥叫大伯子,如果还有另外的哥哥就是二伯子三伯子,弟弟才是小叔子。那么王熙凤是贾宝玉的嫂子,贾宝玉确实是王熙凤的小叔子,所以有人认为这句话是骂王熙凤和贾宝玉有不正当关系。但是从书中描写来看,证据不足,也很难说焦大就是骂他们俩;而且书里面描写了,骂的时候,大家都听见了,贾宝玉当时只问,什么叫爬灰,贾宝玉就没有问什么叫养小叔子,难道是贾宝玉知道自己是小叔子那个角色吗?显然不是这样的,所以这一点也值得推敲。
那么秦可卿究竟和贾珍之间是怎样一种关系,这个是历代读者都特别感兴趣的。听到这里有人在笑,说是不是这里面因为有情色描写,所以感兴趣?我看也不一定是这样,而是因为它构成一种非常复杂的互动关系,是值得我们探究的。人的生存是艰难的,人性是复杂的,好的作家总是要写到人在生存当中的生存危机,写到人与人之间在生存当中互相争斗和互相慰藉,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在这里理直气壮地讨论贾珍和秦可卿的恋情。
有的红迷朋友始终不能原谅秦可卿,也更不能原谅贾珍,说乱伦,多丑恶啊,是不是啊?焦大都骂他们,连焦大这种水平的人都骂他,我这样一个高水平的人我能不骂他吗?我也得跟着骂!您先别忙跟着骂,其实您也是一个复杂的生命存在,您看过话剧《雷雨》吧,多半看过吧。这是一个现代作家曹禺的作品,已经成为中国话剧的经典剧目了,也拍成过电影和电视连续剧,对不对?您在剧场里观看这出话剧的时候,没准还带着手绢,擦过眼角呢,是不是啊?《雷雨》里面有爱情没有啊?《雷雨》里面有一组重要的爱情是谁爱谁啊?是周萍和繁漪之间的爱情,他们两个是什么样的伦常秩序啊?是儿子爱后妈,是后母爱前夫的大儿子,是乱伦恋,您看的时候把破鞋往台上扔了吗?您没扔,您很理解,很同情,闭幕以后您还鼓掌,那怎么对这个周萍和繁漪的爱情,您就这么能接受,对贾珍和秦可卿他们之间的感情,您就这么样地不能容忍呢?我觉得您可以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啊?不能完全站在那个落伍的封建伦理的立场上,来看待这件事,来思考这个问题。更何况经过我前几讲的分析,您应该已经明白,秦可卿之所以到贾府里面来,是避难来了,是她的家庭在皇权斗争当中失利了,家里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必须把她隐藏起来,因此谎称她是养生堂的弃婴;直接送到贾家不方便,贾政,小说里面写他是一个员外郎,工部员外郎,负责工程建设的那个部的员外郎,因此找了自己一个下属叫营缮郎,营缮郎就是工部下面某分支的一个小官员,这个小官员是贾政的直接下属,就假称是这个营缮郎因为无儿无女,抱养了一对儿女,其中有一个女孩子是秦可卿,暂时寄存在贾家。秦可卿寄存到贾家当时贾珍已经结婚,有了尤氏,因此在名分上,只能把她说成是贾蓉的妻子。
而实际上秦可卿这个角色,她的生活原型的辈分,和贾珍是同辈的,两人并不乱伦。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前几讲里面我反复跟大家讲,从人物的生活原型到曹家的真实情况,到小说里面的艺术角色,它的人物辈分是匹配的,这里再重复一下:义忠亲王老千岁,小说里面出现的一个名称,生活原型就是康熙朝的废太子,就是胤礽,后来被雍正改名为允,他的儿子是弘皙;在曹家这个家族里面,像曹頫他跟废太子是同辈的,在小说里面对应着贾敬、贾政、贾赦这一辈;胤礽生下的儿子就是弘皙,如果说他生下女儿的话,比如说弘皙的妹妹的话,在生活当中就应该对应于曹雪芹这一辈,是不是啊?在小说中对应的就是贾宝玉这一辈。小说里面跟贾宝玉一辈的是谁?在宁国府就是贾珍,在荣国府有贾琏、贾环等。所以说呢,如果秦可卿的生活原型是废太子家族的,而且如果她是弘皙的一个妹妹的话,那么她的辈分挪移到《红楼梦》小说里面,就跟贾珍是一辈人,和宝玉也是一辈人。我这个逻辑听明白了吗?因此,为什么曹雪芹放手写贾珍和秦可卿的感情,就是因为在他心目当中,他并不认为这是乱伦恋,他只是认为这是一种畸恋,一种畸形恋。
从小说里面的描写可以隐约感觉到,秦可卿的年龄实际上比贾蓉大,比贾宝玉更大。当然她比贾珍要小一些,她出场的时候应该是二十岁上下。她寄存到贾府时,很可能就是和贾珍一辈的,而贾珍是知道的。她跟贾蓉是名分上的夫妻,在小说里面你可以看到,贾蓉和秦可卿根本就没有同房过夫妻生活的迹象。第五回写宝玉要午睡,秦可卿先带他“来至上房内间”,那可能是贾珍和尤氏的住房,宝玉不喜欢那里头的气氛,秦可卿就说“不然到我屋里去罢”。这时候还写了有一个嬷嬷插嘴,她觉得不妥,忍不住就劝谏秦可卿,至少有两种古本里,那句劝谏的话是这么说的:“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去睡觉的礼?”现在通行本里也是这么写的,但秦可卿满不在乎,就把宝玉往她卧室里带。要特别注意到,书里一再强调是秦可卿她的卧室,都没有说到贾蓉的卧室去。按过去封建社会的规矩和语言习惯,不能够说这个卧室是媳妇的,一定要以丈夫来命名这个卧室,比如说到贾政的房间,到贾赦的内室,等等。但秦可卿她就公开说那是她的卧室。这就说明,她在宁国府里面有很独特的生活方式,她多半是住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她跟贾蓉只是名分上的夫妻,而且这一点阖府上下应该都是比较清楚的。
当然,在宁国府里,也应该有一处贾蓉的居室,必要的时候,秦可卿也会在那里面,书里写张友士来给秦可卿看病,就使用了那个空间;秦氏的特享卧室,有时候贾蓉也会去,比如王熙凤和宝玉去探视生病的秦可卿,贾蓉也陪着进去;但书里写贾蓉与秦可卿的夫妻关系,相当含混,相敬如宾有余,男欢女爱了无痕迹。
焦大之所以跳着脚骂,触因当然是因为管家竟然把苦差事派给了他,他又正喝醉了酒。但焦大是跟着宁国公为皇家立过汗马功劳的人,他是有政治头脑的,他骂“爬灰的爬灰”,当然是骂贾珍,因为从名分上贾珍和秦可卿是公媳,偷媳妇是不对的,而且他应该知道秦可卿的真实身份,他知道藏匿秦可卿这件事的分量,他认为你贾珍既然把秦可卿当做贾蓉的媳妇藏匿起来,你就应该负责任,就应该扮演好公公这个角色,以等待秦可卿的家族获取最后胜利,给宁国公在天之灵争口气,却“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居然都是些败家子,贾珍就是头一个败家的畜生,你跟秦可卿乱搞,你坏了大事!
那他骂“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骂的是谁呢?我认为,他骂的是秦可卿和贾宝玉。他知道秦可卿和宝玉是一辈的,秦可卿实际上是贾珍隐秘的妻子,他门儿清,他清楚,宝玉是贾珍的弟弟,堂弟,是她的小叔子。即使不去考虑贾珍跟秦可卿的隐秘关系,就从秦可卿家族辈分与贾氏家族辈分的匹配关系上看,秦可卿主动去跟贾宝玉发生关系,不管她嫁的是谁,都是养小叔子的行为。注意,“爬灰的爬灰”,谴责的重点在偷媳的公公,而“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谴责的重点不在小叔子,而在那个越轨的女性。焦大因为知道秦可卿以矮一辈的身份藏匿在宁国府,是负有使命的,她应该静待她家族的胜利消息,应该最后为贾家带来好处,然而他发现这个女子竟然置自己的神圣使命不顾,在自己的卧室里跟贾宝玉乱搞,他真是痛心疾首啊!
书里写到,焦大骂时还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最后还高喊,“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只差一点,他就忍不住要把秦可卿的真实出身叫嚷出来了,由于众小厮往他嘴里填满了土和马粪,才算中止了他的叫骂。曹雪芹写这一段,显然,是有他的深意的。
秦可卿这个形象,曹雪芹写她,确实有不安分的一面,往好了说,是浪漫,往坏了说,就是淫荡。有红迷朋友问,如果秦可卿真是皇家的骨血,藏匿到宁国府以后,贾珍怎么敢欺负她呢?贾珍是一个七情六欲都很旺盛的男子,颇有阳刚之气,胆大妄为,恣行无忌,虽然他知道藏匿秦可卿事关重大,但当秦可卿一天天在他眼前长大,出落得风流袅娜以后,他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欲的;而且他会觉得,关起宁国府大门,在那高高的围墙里,他怎么行事谁也管不着他,他也并不以为那就会坏掉宗族所期待的“好事”。而且,曹雪芹虽然对贾珍、秦可卿的恋情写得很含蓄,由于后来又删去了大段文字,更令人如堕雾中,但我们读那些有关的文字,还是能品出味来,就是秦可卿对贾珍,有主动的一面,很难说是贾珍强迫了她。这就跟《雷雨》里的繁漪和周萍一样,很难说究竟谁欺负了谁,谁勾引了谁。我觉得,曹雪芹他其实是很客观地来对待贾珍和秦可卿之间的恋情,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他们就那么相互爱恋了。生活,人性,就那么复杂,那么诡谲。
我们还要注意到,在第五回里面,警幻仙姑密授贾宝玉云雨之事,把其妹可卿许配与他,其实就是暗写,秦可卿作为宝玉的性启蒙者,使他尝到云雨情,所以之后贾宝玉和袭人不是一试云雨情,而是二试了,过去有的评家老早指出过这一点了。有的读者对曹雪芹这样写,当然是扑朔迷离的文本,也不大能接受,觉得那不是流氓教唆吗?其实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在《红楼梦》以前的白话小说里,像《金瓶梅》,写性爱,是非常直露的,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色情。《红楼梦》干净得太多了,色情文字很少,就是写到性行为,也尽量含蓄。比如周瑞家的送宫花,大中午的,贾琏戏熙凤,他完全是暗场处理,脂砚斋说那是一种“柳藏鹦鹉语方知”的手法;还有一处,他写贾琏忽然跟王熙凤说:“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嗤的一声笑了,啐了他一口,低下头便吃饭。这种含蓄的写法,是对《金瓶梅》那类作品的极大超越,是以情色文字,替代了色情文字。当然《红楼梦》也有个别地方,可以说比较色情,如写贾琏跟多姑娘偷情,但那是为了塑造贾琏这个艺术形象服务的,还引出了贾母“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著名议论,使我们知道那个时代的主流观念,骨子里究竟是些什么。简言之,《红楼梦》写性,都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他写贾宝玉在梦中被警幻仙姑以可卿加以点化,初尝性爱滋味,是为了展示贾宝玉这个人物的身心发展历程。他写这一笔,告诉我们贾宝玉生理上成熟了,但这时贾宝玉只是跟袭人偷尝禁果;他后来又写到贾宝玉心理的成熟和情感的成熟,与林黛玉之间有了真正的爱情,但对林黛玉没有一点轻佻的表现,那完全是精神上的共鸣,升华到圣洁的层次。因此,不能认为他写秦可卿对贾宝玉的性启蒙,是猥亵性的低俗文字。
秦可卿的“擅风情,秉月貌”,她与贾珍的暧昧关系,在宁国府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焦大醉骂,上下人等都听见了,尤氏当然也听见了,但尤氏无所谓,或许她心里不痛快,但表面上她不动声色,因为尤氏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她知道,这个女子养在家里面,决定着宁国府今后的前途。万一秦可卿的背景家族获得了政权,那么他们就是开国功臣之一,他们保存了这个家族宝贵的血脉,他们的荣华富贵就会升级,所以她对贾珍和秦可卿之间的暧昧关系,在秦可卿死去之前,她都容忍。只是在秦可卿死了以后,他们所期盼的“好事”不幸“终了”,她才撂了挑子,说自己胃痛旧疾复发,躺在床上再不起来,后来是由王熙凤过来,张罗本来该由她张罗的丧事。贾蓉也是一样,王熙凤也是一样,他们都听到焦大醉骂,他们不能容忍焦大再骂,却一样也容忍了贾珍与秦可卿的非正当关系,为什么?那理由跟尤氏是一样的。我们这样来读《红楼梦》这些文字的话,就会有豁然贯通之感。
所以贾珍在秦可卿死了之后,他不掩饰他对秦可卿的痛惜,哭得泪人一般,还有一句话叫做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如果仅仅是爱情,何至于到这个地步,是不是?他觉得这是葬送了宁国府很重大的政治前程,他很痛心,他说“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道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然后别人问他怎么料理,他说“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还是拍着手,不是压低声音偷偷地说,他公开说,他不在乎。
秦可卿死了以后,她睡在一个什么棺木里面?就睡在薛蟠提供的,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所留下的,那珍贵的樯木所制成的棺材里面。她叶落归根了。这时候她真实的家族血缘实际上就揭示出来了。下一讲我就会告诉你,秦可卿的真实身份。
第十一章 秦可卿原型大揭秘(下)
在对秦可卿真实身份的层层解读中,这一人物的原型已经浮出了水面。在上一讲的《秦可卿原型大揭秘》中,《红楼梦》里关于她的古怪文字,已逐步加以破解。但仍有一些疑问还没有完全解开,例如,如果秦可卿的原型真是一个公主级的人物,她是谁的女儿?在戒备森严的清宫大院,她如何能躲过搜查送出宫中而让人收养?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曹家来收养这个女子?曹家为什么敢冒那么大的风险?在文字狱盛行的清朝,曹雪芹对政治避之不及,为何还要以这个女子为原型,塑造出秦可卿这样一个与政治有着重大干系的角色呢?
在这一讲里,我要对这些疑问一一做出解答。
《红楼梦》是一部被删改过的作品,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作者曹雪芹和他的合作者脂砚斋多次披露,在《红楼梦》的创作中,由于某种不能说得太清楚的原因,实际上也就是非艺术性的考虑,而删减了内容。在对《红楼梦》细细的解读中,一个明显被删减的痕迹,就出现在第十三回。脂砚斋明确指出,这一回删去了“四、五”之多,线装书的“一”,相当于现在书籍的两个页码,若以每个页码五百字计算,那被删去的就差不多有二千五百字。以曹雪芹的文笔,他用一千三百五十个字就能让妙玉的形象活跳出来,而且还把妙玉与贾母,与刘姥姥,特别是与宝玉、黛玉和宝钗这些不同的人物的互动关系,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因此也就可以估计出,第十三回所删去的文字里,该有多么丰富而生动的内容了。确实这一回也就显得比较短,跟其他各回相比,在篇幅上不够匀称。
第十三回说的是秦可卿突然死亡,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丧事的故事。根据脂砚斋的批语,我们可以知道,这一回的回目原来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因为删去了关于天香楼的文字,所以后来把回目改成了“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这在字面上也是说不通的,前面已经分析过,这里不再重复。
那么,第十三回里被删去的,究竟是些什么内容呢?一般人都猜测,一定写的是贾珍和秦可卿两个人的恋情,两人在天香楼上做爱,一定写这个。我也认为会有这个内容,但仅仅是这个内容吗?我觉得肯定不止这个内容,如果只是这个内容的话,曹雪芹不至于把它删掉,不至于脂砚斋给他一出主意,就把这个删了,不可能。因为在《红楼梦》里面,有时候根据情节的需要,根据塑造人物的需要,他也写一些情色场面,写得也挺露骨的,比如贾琏和多姑娘偷情,那段文字脂砚斋就没提议删去,他来回地整理书稿,都没有删。因此,可以判断删去的“四、五”当中,既有贾珍和秦可卿两个人的恋情,还有必须删掉的政治性内容。
删去的文字里有政治性内容,可以从两个丫头的离奇表现看出来。秦可卿在天香楼上吊死了,导致了两个丫头的古怪反应。一个就是瑞珠,秦可卿死了以后,她就触柱而亡,如果她只是看见了主子淫乱,她何至于触柱而亡啊。贵族府邸的那些老爷、少爷是满不在乎的,你是我的仆人,我当着你的面做这样的事,你能怎么着,你看惯了见怪不怪!大家记得尤二姐、尤三姐到了宁国府以后的那个情节吗?贾敬吞丹死了,当时贾珍和贾蓉不在家,尤氏来料理这个丧事,她把娘家的继母和两个妹子接到宁国府,帮助照应一下。后来贾珍和贾蓉骑着马赶回来了,贾蓉先回来,这时有很大一段文字描写,说他当着丫头婆子什么的就乱来。因为尤二姐、尤三姐虽然是他的姨母,但是他很不尊重,这两个人年龄也不是很大,又很漂亮,本身作风也不好,他就想,首先不说别的,想占便宜。你记得那一回里面写到,旁边丫头还有劝的,说她两个虽小,到底人家也是姨妈那一辈的,贾蓉说你说得对,咱俩先亲一个,馋她两个。我现在说的不是原文,是大致的情节,记不记得?搂过丫头来就亲嘴,有鬼个避忌!当时在封建大家庭里面,主子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尤其是男主人,他不避讳这些丫头的。如果是贾珍和秦可卿在天香楼上仅仅是乱性,被瑞珠撞见了,那虽然也对瑞珠不利,但瑞珠不至于事后便触柱而亡;瑞珠一定是听见了绝对不应该听见的话。那绝对不应该听见的话,就应该是秦可卿真实出身的泄露,就应该是政治性的信息,也就是义忠亲王老千岁那一派,“义”字派的绝密信息。所以瑞珠觉得我被发现听见了,我如果自己不死,主子把我治死就会更惨,我别活了,她就急茬,活不下去,触柱而亡了。另一个丫头显然也听见了什么,那就是宝珠,宝珠不愿意死,宝珠比瑞珠聪明,她采取了什么办法呢?一想秦可卿没有生育,没有子女,我就甘愿做她的义女,我来驾灵,我来摔盆,我来充她的子息,参与丧事活动;后来秦可卿的灵柩被送到了铁槛寺,她就在那儿待下来,表示我再也不回来了。当然这样令贾珍很放心,贾珍听说一个触柱而亡了,他知道这个人听见了政治性的机密信息了,你死了,死了好,你就泄露不了了;这一位也打算永远闭嘴,永远闭嘴也好,就接受她当义女。按说宝珠那么一个丫头是没那个资格的,贾珍将瑞珠以孙女的规格殓殡,又命令府里的仆人称宝珠为小姐,都是很滑稽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其实就是暗暗感谢她们不泄露政治性机密。可见曹雪芹所删去的“四、五”文字,里面会有关于秦可卿真实出身的泄露,会有关于秦可卿的这个家族处境如何困难的一些文字描写。
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总动机,他确实还不是要写一部政治小说,再加上当时文字狱那么严酷,所以脂砚斋跟他说,说你删去算了,不要有这些内容。脂砚斋有关的批语是这样写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经过我前面那么多的分析,这条本来让我们觉得语意含混难解的批语,就比较好理解了。脂砚斋说曹雪芹写秦可卿用的是“史笔”,就是不顾情面,照实写来。这段批语的口气,完全是在说秦可卿的生活原型,脂砚斋的意思是,你如实地写本没有什么不对,这个人尽管她没能完成原来预定的使命,但是她临死前毕竟还是贡献出了很好的主意,这是那些只知道享福的人想不到说不出的,她的这个好的表现你没有遗漏掉,给她写出来了,光是她的这些言语和一片心意就让人感动佩服了,那么,就姑且赦免她的“擅风情,秉月貌”吧,所以我让你删去她在天香楼上淫乱的这些文字。曹雪芹听取了脂砚斋的建议,他可能后来也觉得自己虽然有真实的生活依据,但是那么样写出来,未免太残酷了,这个人物的原型本来就那么可怜,这些事帮她隐瞒算了,于是就动手把有关情节删除了。当然,无论是脂砚斋还是曹雪芹,删减第十三回的重要动机,应该还是避免文字狱。这可不像“藩郡馀祯”或者“臭男人”那样,仅仅是只言片语,这可是大段的情节,还是删掉算了,但这个根本的动机他们又不能留下文字的痕迹。
我在最前面关于红学的简介中,提到红学的一个分支版本学,也就是说《红楼梦》是一部有多种版本留世的作品,早期的手抄本大都叫做《石头记》,各种版本在文字上都有若干差别,研究这些差别,可以探寻出曹雪芹的原笔原意。有的版本出现的异文可能是誊抄者的手误,有些却是人为的曲解,有的则是曹雪芹原笔原意的保留。仔细研究不同版本里的异文,对我们更准确地把握曹雪芹的创作意图,是一个重要的方法。那么,在《红楼梦》的各种版本里,有关秦可卿的文字,有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异文呢?在戚蓼生作序的《石头记》里,我就发现了一处在别的版本里被删掉的文字回前诗。这首回前诗反映了曹雪芹真实的写作意图,作者对秦可卿这个人物的真实身份,在这首回前诗里是有所透露的。在蒙古王府本的《红楼梦》第十三回前面,也能找到这样一首回前诗,只有个别字跟戚序本不同。
戚蓼生作序的古本《石头记》第十三回的四句回前诗,是这么写的:“生死穷通何处真?英明难遏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这四句什么意思呢?“生死穷通”,生和死不用解释了,穷和通也是两个概念,跟生死是搭配的,穷就是完蛋了,到尽头了,通就是通达了,走通了。那么小说里面写的这些,尤其是秦可卿以及相关人物的生生死死,穷穷通通,哪些是真的呢?回前诗中先自问一下。“英明难遏是精神”,这文笔很英明,他不能都写出来,但是有一种精神,作者有一种精神上的倾向,他没有办法遏制;或者说是秦可卿这个人物有她的英明之处,就是她临死也还有股精神,她难以遏制这股精神,她要发泄,结果就“微密久藏偏自露”。“微密久藏偏自露”,这七个字太重要,也太露骨了,告诉我们,秦可卿她的真实身份长久都是很隐秘的,但是在这一回里面偏偏要有所暴露,有所显示,那就是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幻中梦里语惊人”。她显然是高于贾府的一个有广阔的政治眼光的人物,在梦里她指点贾府,今后你们应该怎么办,我已经不行了,我要走了,但是我实际上是一场政治交易的产物,我死了以后,你们家并不是马上也要遭灾,反而会有一桩喜事降临,会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事出现,但是那也是瞬息的繁华,在那个好事之后跟着来的就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所以这个人很厉害,“幻中梦里语惊人”。秦可卿这个人物她的生活原型,其实在这首回前诗里,已经透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