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珂在奏报中称,太子残部此刻唯一诉求,是拜见安吉郡卿他们需要二皇子殿下振臂高呼,为惨死的太子报仇。

前桥和安吉回京后来不及休整,换上礼服就进了宫,听闻帝王正召兵部大臣商讨国事,她二人便在外等候。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数名官员才从殿内出来,宫侍随即通传她们入内。

大半年没见到皇姊了,前桥望着那身穿锦袍之人,竟然有些鼻酸。皇姊尚未从如海奏章中抬头,兴许是对着她俩不用虚礼,开门见山地询问她们对局势的看法。

“若是兴国始乱,求援大荆,朕倒是可以借机出兵。可如今那个三皇子拉上西梧为伍,太子也已殒命,兵部有人建议朕按兵不动,说参与兴国内斗难免将战火引到大荆,也有人说此时正是良机,可以假郡卿之名高举义旗,驰援男皇,你们怎么看?”

皇姊说罢,抬头精准地看向前桥,似乎等她回应,于是前桥开口道:“我在兴国接触过这个三皇子,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反荆派,好勇斗狠,野心勃勃,让他上位不是好事,该阻止他夺取兴国政权。”

“也就是说,你赞成以平叛名义出兵,令郡卿讨伐兴国?”

前桥却摇头道:“也不成。赵熙衡不得不防,给他势力就是放虎归山,他对权力的欲望一点也不比三皇子少。”

皇姊点点头,又去看安吉:“他是你的卿子,你有何看法?”

“我倒觉得熙衡可用。”安吉道,“他是兴国二皇子,太子之后的顺位继承人,由他为兄长报仇,解救父皇,平叛乱贼,名正言顺。反正我们不会眼看三皇子与西梧联合,迟早要出兵干涉,若以大荆名义出兵,难免战火蔓延荆国,若以熙衡名义驰援,则乱不过兴国内部,不管是道义还是方式上,都于我有利。”

给赵熙衡实权还了得?在那边等着的,可是一心为太子报仇的精兵良卒,纵然荆国只是以他的旗号出兵,可只要给他放权,就难免埋下隐患。

前桥很难相信这话会从安吉口中说出,提醒道:“你要给他自由和权力?”

安吉道:“我只是让他成为兴国正义之师的傀儡。那些太子残部不足以对抗兴梧叛军,发挥作用还得看我大荆兵马。熙衡夺取兴国政权之时,也是我们将兴国纳入囊中之日。”

“他现在是傀儡,日后呢?他回到敏都,回到兴皇身边,哪里还能甘心成为你的傀儡?你的‘正义之师’只是帮他打败竞争者、登上兴国储君之位的垫脚石,在对抗西梧中白白损耗掉。”

这太冒险了,更何况所赌的是赵熙衡的立场。答案将不存在任何悬念,旁的不说,若她自己就是赵熙衡,都会瞅准机会拼力拿回兴国欠他的东西,才不会甘心成为傀儡。

安吉幽幽道:“你忘了吗?他不会登上储君之位他早就不是那个能给兴国延续血脉的二皇子了。”

前桥骤然愣住了。是啊,赵熙衡已滞势了!可旁人不知,眼巴巴盼他主持大局的太子余部不知,等他救援的兴国男皇也不知……如果他成为兴国唯一的继承人,而这继承人无以为继,那么确如安吉所言,她们可以摘取赵熙衡的胜利果实,将兴国纳入囊中。

想明白过来后,前桥沉默不语,皇姊随即做出决定:“荣语,由你告诉郡卿做好准备,前往玉龙,以兴国皇子身份‘清君侧’。”

3.

安吉领命退去后,殿内只剩下前桥和皇姊两人。皇姊看着她,严肃的脸终于绽放了一个微笑。

“你啊……临别时说得好好的,出门在外,一切当心,可还是状况百出,把朕都吓了一跳。”

前桥也笑了。生活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如同解除了被太子囚禁的危困,转眼又迎来新的风波,好在皇姊此刻没有责怪,只有欣慰。

“留仙。”她突然唤道,“朕想立你为储君。如今这个时际,大荆有了继承人,也可稳定民心,你万万莫再推辞了。”

要是换做从前,她不免因这计划外的安排抗拒,可不知为何,此刻内心十分平静。她知道这样对国家有利,既然有利,那么就是对的,该做的。

“好,皇姊,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自古以来,大荆如遇战争,身为魏室皇族要都要亲临战场,以示与臣民同命脉,共进退。如今……”她还未说完,前桥就毫不犹豫道:“我去。”

皇姊看着她,她继续道:“我会以皇储身份替你亲临战场,皇姊是一国之君,还要协理国家,京都和万民都离不开你,你得坐镇后方。”

皇姊点头道:“朕确是这个意思,可是留仙,沙场无情啊。”

“那就再保证一次,我会照顾好自己,绝不莽撞行事。”前桥顿了顿,又道:“皇姊别当我是需要照顾的孩子,为你分担重任,是我身为公主的早该履行的使命,享受荣华富贵那么多年,食君之禄,当行忠君之事。”

皇姊欣慰地叹了口气。立储之事有了着落,却也没让她微皱的眉头松懈,她没让前桥离去,转而望着窗棂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留仙,朕还有件事要对你说。”

“皇姊请讲。”

“抱歉。”皇姊仍旧看着窗棂,突然向她道歉,“有句抱歉,是朕身为姊姊一向欠你的。你从小就懂事,总不喜欢母皇偏袒,每每母皇因小事惩戒朕,你还为朕打抱不平。”

她说着,目光和语气愈发柔和。

“朕也知道,若非那时你执意拒绝母皇的安排,这储君之位早就是你的了。”

前桥生怕她提起这段往事,忙道:“皇姊,我从未没想过和你争,我那时才多大,一个几岁的小毛孩,怎么可能比你合适当储君啊。”

“朕要说抱歉的就是此事。这么多年来,你都对朕心怀有愧,觉得你的存在动摇了朕的根基,分走了母皇的爱宠,甚至不惜韬光养晦,远离权柄,隐藏你身上那些‘神迹’……你为朕做的事,朕都知道。

“可是留仙,朕今日想告诉你,这一切不是你的错,母皇对朕的怨气,是因朕当初做过一件错事,让她大失所望,早在你出生前她就动了废储之心。这从始至终,都和你无关。”

前桥心中咯噔一声,已经知道她所指何事。与侯卿的不伦之恋是皇室的秘密,也是身为帝王的尊严,前桥不想表现出自己已经知道,更不想让皇姊亲口说出,连忙截住话头道:“都过去了,皇姊,你不用说,我明白的。”

“你不明白,留仙。”她还是决定平静地说下去,“我小时和你不同,身边没什么同龄玩伴,母皇忙于朝政,只有父卿照看我,我那时唯一的伙伴,是同样被他扶养长大的魏琅声。

“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当意识到时,身边除了琅声,已没人能让我敞开心扉了。我喜欢他,哪怕他也姓魏。”

皇姊不看她,或许是怕她的眼神会浇熄罕见的倾诉欲,封印二十五年深沉心事,至尊帝王的软肋,无论是同情的还是鼓励的目光,都无法轻易给出。

她不看自己,前桥也决定不说话。她望着皇姊忧伤的笑容,默默聆听她的低语。

“琅声为了留在宫中陪我,主动请求去神祠侍奉真嫄,有了神使之名,就可终生不嫁。他在我开蒙前自行滞势,服用为蒙官专配的膳食,那夜在蒙官掩护下,是他与我共寝为我开蒙。他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偷偷地跟着我,最终还是被母皇发现了,母皇本对我寄予厚望,因此失望至极。

“留仙,你总觉得母皇因你偏心,却不知我们的母女关系早已降到冰点,多亏你来到这世上,才让母皇从对我的失望中解脱,也让我不再背负不德的枷锁。我和母皇哪怕不再热络,至少还能日常相对,因此,我特别庆幸这世间有一个你,若真要归功于神,我也真诚地感谢她的恩赐。”

她垂下眸,浅浅地一笑:“我说这些,你别害怕。作为帝王或许应该隐瞒这段往事,可我不光是帝王,还是姊姊。我知道我得成为皇帝,才能扭转母皇创造的积弊,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可这势必要从你手中夺走一些东西。我欠你一句‘抱歉’,而最抱歉的是,当我得知你对赵熙衡的感情时,竟下意识用了母皇对付我的办法阻拦你。

“我知道那多难受,我走出那段过往,用了好几年时光,还好有时为储卿的阿怿,无论我如何对他,仍旧坚定站在我身旁,调和我和母皇的矛盾。故而选择穹儿陪你渡过难关,也让我自觉做了正确的事,而那时我才意识到,母皇当年将阿怿送给我的用心。我不再怨恨母皇了,可到底还是成为了让你怨恨的坏人。”

前桥走上前两步。她的强硬安排,派梁穹监视,拔除真嫄信仰,移风易俗,对西部长达十余年的打压,纵然将魏留仙架空成毫无建树的闲散公主,但这是为君者的必由之路。然而此刻,她不再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君王,而是对妹妹敞开心扉、诉说真话的姊姊。

如果是魏留仙,一定会去拥抱皇姊,可前桥的灵魂带着局外人的怯懦,那让她犹豫。

“姊姊,你不欠我什么。你一向是把你认为有利的送给我,虽然难免专横,但我知道都是好意。”她有些哽咽,“我……我也庆幸,能有你这样的姊姊,和你这么优秀的人成为姊妹啊。”

她话音刚落,就被皇姊蓦地拥入怀中,那怀抱紧紧将她包围,淡淡的衣薰香气让她沉溺其中。她发现自己在哭,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在帝王的锦袍上晕开两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