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他们在荣国府里已经攀到了大管家的地位,完全可以把女儿红玉安排到头二等丫头的地位上,但他们却没有那么做。红玉出场时,只是怡红院里一个拢茶炉子喂鸟描花样子的三等丫头,这也是他们处事谨慎的一种表现吧。可是,也正因为出身在这样的家庭,从小听到过父母关于时局白云苍狗与人生多变之叹的话语,红玉也才能说出“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那样惊心动魄的话来。
仔细研究各个古本《石头记》,就能感觉到,曹雪芹在写作过程中,不断调整自己的思路,写过秦可卿“画梁春尽落香尘”和元妃省亲以后,他似乎就不再打算加强书里的政治性因素,甚至还做了些减弱政治因素超越政治诉求的努力。其中一项调整,就是把秦之孝改姓了林,那么,本来该叫秦红玉的角色,也就改叫林红玉,更进一步简称为小红。
小红在曹雪芹笔下,成为一个重要的角色。在前八十回里,小红两次上了回目,一次是第二十四回,一次是第二十六回,这是非同小可的待遇。曹雪芹究竟想通过小红这个角色,表达出什么样的意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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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玉,我也玉,得了玉的益似的!”凤姐的鄙夷之声里,包含着这样的意思:幸福只属于某些有特权的人,普通人,特别是奴仆,不配使用幸福的符码;如果使用了,那就特别地令特权享有者不齿。
玉是一个好看、好听,又意味吉祥幸福的符码。据脂砚斋一条批语透露,曹雪芹把秦可卿、秦钟设计成姓秦,跟一首南北朝时候梁朝刘瑗写的诗有关系,那首诗里有两句是“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古本《石头记》第七回又有首回前诗:“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这么合起来一想,很明显了,秦可卿是十二钗里跟宫花有“相逢”关系的人,她未嫁到贾家来以前,“先名玉”!如果小红父母确是来自秦氏一系,则给她取名为红玉,想沾点玉字的光,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有一位“二十年来辨是非”的人,她可是政治警惕性特别地高,那就是贾元春。她回荣国府进大观园省亲,见到贾宝玉给怡红院题的匾是“红香绿玉”,立刻改成了“怡红快绿”,尽管她弟弟名字里有玉字,但是她那时一定想到了“未嫁先名玉”的秦可卿,就算秦可卿已经死了,她也还是要尽量避免在题咏上使用玉字。曹雪芹这些细微的描写,如果不进行文本细读,进行深入探究,那可真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薛宝钗是一个敏感的人,她虽然弄不明白元春为何见不得玉字,但看到贾宝玉的诗稿上仍写出“绿玉春犹卷”的字样,便立即提醒他应用“蜡”字来取代“玉”字,以免跟元春“争驰”。宝玉听从了,但也一样不明白他姐姐何以那么见不得玉字。
一个字,当它的符码性质引起人特定联想时,会产生出很强烈的心理效应。林红玉后来虽然不被称呼大名而被称为小红,但她必欲成玉而绝不甘为瓦,她对幸福的追求,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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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里的丫头,吃的是青春饭,像小红出场时已经十七岁,那么,她能继续在那个位置上当丫头的时间,就所剩无多了。
这些丫头,她们的前途,无非以下几种:
一是被公子老爷看中,被纳为姨娘。贾政身边的周姨娘、赵姨娘,以前就是府里的丫头。袭人就把自己的前途,锁定为宝玉的宠妾。如果不是贾家后来忽喇喇似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她这愿望是笃定实现的。宝玉很喜欢袭人,在生活上对袭人有百分之百的依赖性,袭人作他的首席乃至唯一的姨娘,是他心满意足的人生乐事。鸳鸯抗婚期间,在大观园里遇见平儿和袭人,当鸳鸯嫂子跑来动员鸳鸯接受贾赦纳其为姨娘时,鸳鸯骂了她嫂子一顿,那嫂子抓住鸳鸯的话里有“小老婆”字样,就往平儿、袭人身上引,因为平儿已经是通房大丫头,袭人受宠只待正名,离姨娘也就是小老婆的地位只有一步之遥,但平儿、袭人都坚决否认自己跟小老婆名分有任何关系,站在鸳鸯一边顶回了那嫂子的挑拨。这就说明,府里的一等丫头,她们内心里只愿意被所爱的公子纳为宠妾,而万万不愿意被贾赦那样一把花白胡子的色鬼老爷看中强纳为妾的。针对鸳鸯的遭遇,袭人就说:“这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被老爷、公子相中纳为姨娘,如果那老爷、公子并非善类,其命运也是很悲苦的。姨娘在府里的地位是低下的,尤其是丫头出身的姨娘,当赵姨娘跟小戏子出身的芳官冲突时,芳官骂赵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也就是说双方都属于奴才身份,谁也别自以为高人一等。姨娘苦熬,最后居然扶正,几率是很小的。通过探佚,我们可以知道,平儿后来是跟凤姐“换一个过子”,扶正为贾琏之妻,但那段时间非常短暂,贾家事发被抄,贾琏获罪流边,她的结局是很悲惨的。
另一种前途,就是小姐的丫头,可以被当做活的陪嫁,跟往小姐夫婿家。书里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过去就是王、邢夫人在娘家时的大丫头。陪房因为是从娘家跟过来的,一般都会成为夫人的亲信,有一定的权势,因此也算不错的人生归宿。但毕竟还是奴才身份,有脆弱的一面,周瑞家的平时那么拿权揽事,在刘姥姥面前把威风抖足,女婿冷子兴跟人发生纠纷要被遣送原籍,女儿来找她设法化解,她嘲笑女儿年轻没经过什么事,后来果然轻松了结,但她儿子在凤姐生日时办事不力,还把一盒馒头撒了满地,凤姐就要把那小子撵出去,周瑞家的只得跪下替儿子求饶,尽管后来经有老脸面的赖嬷嬷求情,留下继续当差,却还是挨了四十板子的责罚。陪房的依附性是很强的,没有人身自主权,主子获罪,一定连坐,官府对她们或打、或杀、或卖,周瑞家的在八十回后一定是这样的下场。
第七十回一开头就写到,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鸳鸯发誓不去……第二个琥珀,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环出去了。那些没得到府里分配的丫头的小厮,才准许他们外头自己去娶老婆。鸳鸯是因为贾母在生活上百分之一百依赖她,琥珀和彩云因病暂不配嫁,并非是贾府多么人道,需知这些小厮丫头多是府里家生家养的奴才,说白了就是府里的一种动产,像拿钱生钱一样,到年龄让这些小厮丫头配对生殖,可以为府里增加新的动产,为保证这新生的动产的质量,那有病的小厮丫头当然不能让其婚配。第二十回写宝玉奶妈李嬷嬷跑到他住处,看见袭人躺在炕上,就骂她:“忘了本的小娼妇!……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确实是府里丫头们最常规的前途。还有就是被撵出去。丫头们谁也不愿意被撵出去。被撵出去一定是因为犯了事,如金钏被撵是因为王夫人恨她勾引宝玉,坠儿被撵是因为窃金事发,抄检大观园后晴雯、司棋、入画、四儿等纷纷被撵,都各有罪状罪名。被撵前虽然身为奴才,但生活待遇很不错,特别是首席大丫头,周瑞家的都说,那简直就是副小姐,一旦被撵,于她们来说就是“失乐园”,而且,因为有罪,那就脸面丧尽,任人唾骂,死活无人管。像金钏就想不开,投井“烈死”,晴雯则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被强送到猪窝里被臭气熏蒸夭亡。但是,青春短暂,岁月无情,哪个丫头能永葆芳华,永享盛宴?
曹雪芹一支笔好厉害,他不仅写出了一群性格各异的丫头,还写出了她们各自对前途的不同态度。
有的丫头,最典型的是晴雯,对前途毫无忧患意识,整天只在那里任性,慵懒时也真慵懒,补裘时也真玩命,仗着贾母喜欢、宝玉宠爱,就对王夫人麻木不仁,读者多半会喜欢她,因为生命最难得的是无遮拦真性情。但是,书里不止一次写到,晴雯对小丫头和婆子们,动不动就以“撵出去”相詈骂相威胁,她还擅自做主扎骂坠儿实行撵逐,直到厄运袭来前,她就一点也没有去想,自己也是可能被主子撵出去的。曹雪芹对晴雯的聪明灵巧活泼洒脱充满了赞美、怜惜,但也不留情面地刻画出了她那毫无忧患意识的生存状态。因为事前没有丝毫准备,一旦被撵,她只能死亡。
有的丫头,却对前途有所忧患,从而早作打算。坠儿为什么窃走平儿的虾须镯?想必不是为了戴在自己腕上。坠儿在怡红院是地位很低的丫头,她知道自己到头来会“拉出去配一个小子”,总体而言,她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如果她小有积蓄,有一定的财力,那么,在被“拉出去配小子”前,至少可以通过贿赂参与处理此项事务的人,比如林之孝家的,来避免被强配给丑陋酗酒的小厮。书里写到,贾琏房里的男仆来旺的儿子酗酒赌博、容颜丑陋,可是来旺家的仗恃凤姐的威势,就要强娶王夫人屋里的彩霞,可见“拉出去配小子”往往是会遭遇到很恶劣的情况的,坠儿的窃金,显然是她因忧患前途才铤而走险。比坠儿高明的是小红,这是曹雪芹重墨刻画的一个具有忧患意识,而又正面努力去争取个人幸福的丫头形象。书里特别写出,小红和坠儿是密友,她们之间是可以说悄俏话,并互伸援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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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极其重要,通过宝、黛同读《西厢》和黛玉聆听《牡丹亭》曲而心动神摇,写出一对贵族青年男女对恋爱自由与婚姻自主的向往,也揭示出他们那进步思想的精神来源,这是给《红楼梦》读者印象最深,历来论家分析最多,也是将《红楼梦》文字转换为影剧绘画等其他艺术形式时必然首选的经典场景。
第二十三回是书里写宝玉和众小姐还有李纨等迁入大观园后的第一个篇章。按说,宝、黛的爱情故事刚入佳境,大观园里又有那么多重要的角色,该有多少故事可写啊,到第二十四回,该接着写那些公子小姐的“正传”才是,怎么忽然笔锋一转,却先将场景移到了远离大观园的市井。下半回虽写大观园,却将黛、钗、探、惜等一律靠边,将“舞台追灯”去圈定了一个三等丫头小红!这回的回目竟是“醉金刚轻财尚侠义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据书里交代,小红是在宝玉他们搬进来之前,怡红院还是空置状态时,被父母安排到那里去看守空房的,这一笔也很有意思,进一步映证我在前面的分析,就是林之孝本姓秦,与秦可卿来自同一背景,秦可卿“画梁春尽落香尘”后,他虽然不必跟着去死(秦可卿是“义忠亲王老千岁”那边违法藏匿到宁府的,他那一家是“老千岁”未坏事前赠送过来的,性质有些区别,不是“私盐”是“官盐”),但毕竟来历不洁,所以在荣国府里必须低调,那样安排女儿也算既实惠也隐蔽。但后来元妃下旨让宝玉和众姐妹住进大观园,宝玉选了怡红院,带进一群有头有脸的一、二等丫头,小红就只能屈居三等了。小红也曾想在宝玉跟前争个宠,无奈平时根本近不了身,偶然一次恰好别的丫头都不在,去给宝玉倒了杯茶,宝玉却问她是否也是自己屋里的,而且刚好遇到给宝玉提洗澡水回来的秋纹和碧痕,那两个发现她“趁虚而入”,大为愤慨,后来就跑到下房去对她兴师问罪,这样当然就更加深了小红的忧患意识,她就进一步决心抛开宝玉,丢掉幻想,另谋前途,回目里说她“痴”,其实她是非常地清醒,是个“醒女儿”(这样的三个字恰可与“醉金刚”相对仗),她在外书房偶然见到贾芸,就勇敢地下死眼把对方看个清楚,后来又在蜂腰桥上,近距离地用与旁人的对话和眼神儿与贾芸“传心事”。她丢了块手帕,知道是贾芸捡到了,贾芸通过坠儿把自己的手帕转给她,她的故事一直延续到第二十七回,她明知那是贾芸的手帕,却认下为自己的,又把自己一方手帕,再托坠儿交付贾芸。
薛宝钗在扑蝶时来到滴翠亭,隔窗听见了她和坠儿的私房话,听出了她的声音,宝钗知道小红素习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于是使用了“金蝉脱壳”法,嫁祸黛玉,使得开窗后被惊的小红和坠儿,都真以为是黛玉听去了她们的绝密隐私。曹雪芹真是写得花团锦簇、七穿八达,尽管黛玉和小红都是有勇气争取恋爱婚姻自由的女性,但八十回后她们之间很可能因宝钗在无奈中使出的计策而发生起码是侧面的冲突,这就写足了人性的复杂和人事的诡谲。
跟小红相比,黛玉对自主恋爱与婚姻的追求,那勇敢度可就差太远了,总有心理障碍,死不愿主动表达,宝玉明白地表达出来,她还往往要佯装生气,到后来宝玉诉肺腑心,把对她的情爱表达得淋漓尽致了,她很感动,却也难有很明确的回应。这当然与黛玉的身份有关,她所遭受的礼教禁锢与思想禁锢,比小红要厉害多了。有意思的是,曹雪芹实际是把二玉之爱的故事,跟芸红之爱的故事,交叉着写的,而且里面都有用手帕作为定情物的生动情节。小红眼空,就是说她有“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的眼界,她能看穿,不像晴雯那么懵懂;她心大,就是说她决定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在饯花日偶然被凤姐叫住,让她去办事传话,她不放过这个机遇,大展奇才,这样就从怡红院里一个受压抑的屈才丫头,攀升为凤姐麾下的一员精明干将。但她也仍然清醒,那地方何尝能长久待下去?她的目的,只是为的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由于她和贾芸双双都成了凤姐一系的办事人员,他们成就好事的几率当然也就大为提升。
曹雪芹写出了一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小红,他这样写,起初连批书的脂砚斋也莫名其妙,甚至产生误解,在批语里称小红为“奸邪婢”。
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环境里,幸福都需要个体生命自己去奋力争取。林红玉很可能原来叫秦红玉战胜了她生命周围森严的壁垒,有计划、有步骤、抓机会、善应变,去缔造自己想得到的生活。这是可歌可泣的。“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让鄙夷者鄙夷去吧,怎么着,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偏就叫红玉!其实,大家仔细想想,玉字倒也罢了,红字在《红楼梦》一书里,不是一个具有更多意蕴的好字眼吗?曹雪芹这样来命名这个他在第二十四回到二十七回里精雕细刻的艺术形象,难道是毫无用心的吗?脂砚斋在批语里有个说法,就是红玉这个名字,玉字明白地与宝玉的玉重叠,而红则是绛,也就是绛珠,也就是影射着黛玉,这个角色似乎一人而兼含宝、黛二人的心灵奥秘。脂砚斋这个说法牵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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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鹗的续书,把小红写丢了,简直够不上个角色;又把贾芸写成家难当头时与“狠舅”王仁合谋拐卖巧姐的“奸兄”,这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本意。脂砚斋批书时,在涉及贾芸的情节流动中,他对贾芸印象都很好,称赞他“有志气,有果断”,“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可见到八十回后,他不可能是“狠舅奸兄”里的那个“奸兄”,那使奸耍猾、见死不救、一毛不拔、不积阴骘的奸兄,应该指的贾兰,我在《揭秘》第二部中有具体分析,可以参看。值得当代读者注意的是,由于汉字简化,贾兰的兰字被简化为了兰,显示不出其草字头辈的特点,有的读者会忘记他与贾蔷、贾蓉、贾芸、贾芹、贾菖、贾菱等一样的辈分,都是巧姐的堂兄或从堂兄。
脂砚斋头一遍读文稿就觉得贾芸是个正面形象,但头一遍接触关于小红的描写,就实在参不透曹雪芹究竟是怎么给这个人物定位的,以正统封建礼教为圭臬来衡量,就觉得小红很糟糕,写下了“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的批语。但后来就在旁另写一条批语:“此系未见抄后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后面这条纠正性的批语署名畸笏叟,从其自我更正的口气,令人觉得脂、畸应为一人。曹雪芹是把《红楼梦》大体写完了的,八十回后许多文稿脂砚斋是看到过的,前面既然花这么大力气来写小红,让她两次上了回目,那八十回后她不可能没戏,脂砚斋在批语里透露:“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那么茜雪和小红到狱神庙干什么去了呢?另一条批语就说:“余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茜雪是一个在第八回里,因为一杯枫露茶无辜被撵的丫头,小红后来应该是与贾芸离府,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他们在贾府“树倒猢狲散”以后,到狱神庙里去安慰被逮入狱的宝玉。可见他们不但有自救的能力,还有救人于危难的高尚情怀。曹雪芹通过这样的情节,也是为了告诉读者,你也玉,我也玉,谁也别自以为只有自己配称玉,仿佛别人都只是在拿玉字来沾光得益,世事难料,人生多变,指不定那一天,你这块玉就陷于泥淖了,到头来,那你原本看不起的玉,觉得人家不该称玉的,却来救援你,闪烁出真正的光彩,体现出真正的玉精神来!
贾府被抄后,凤姐下场最惨,锒铛入狱之后,“哭向金陵事更哀”,一命呜呼。那时监狱里都设有狱神庙,在特定的情况下,允许犯人去拜狱神,而同情和救援他们的人,也就多半会通过贿赂狱卒或托付人情,利用那一机会来与犯人相见。茜雪小红既然到狱神庙慰宝玉,应该也慰凤姐,特别是贾芸小红两口子,他们都是被凤姐任用提拔的,在贾府倾覆之前,小红就获自由身出去跟贾芸结合,落户西廊下,因此贾府被抄,他们得以幸免,他们不避嫌疑风险,跑到狱神庙去安慰凤姐和宝玉,体现出知恩能报的美德和助人于危难的勇气。虽然他们的安慰和援助可能并不能解决凤姐和宝玉的问题,特别是凤姐,她还是会面临灭顶之灾,但在那样屈辱狼狈的情况下,她忽然看到小红也来探望她,一定大为感动。她或者已经忘记自己说过“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在狱神庙与小红也就是林红玉邂逅的一瞬间,也许,她从心底里浮出的一句话倒是“得了玉的益啊!”
秋纹器小究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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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热爱《红楼梦》的人士写下了大量题咏,以诗词的形式,对书中的人物、情节进行概括与评价。拿人物来说,几乎书里所有的角色都咏到了,连傅秋芳、真真国女子那样的仅仅被提到一次的,以及南安太妃、周姨娘那样面目模糊的,全都成为诗词咏叹的对象。与贾宝玉关系密切的小姐、丫头当然更被热咏。有一位姜祺,他写了一本《悼红咏草》,里面不厌其烦地以诗歌形式评价到书中的每一位角色,其中有一首是咏秋纹的:罗衣虽旧主恩新,受宠如惊拜赐频。
笑语喃喃情琐琐,拾人余唾转骄人。
诗末还缀有考语:“一人有一人身份,秋姐诸事,每觉器小。”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明文交代出,当时怡红院伺候宝玉的一等丫头共四位,排名顺序是袭人、晴雯、麝月和秋纹;二等丫头也是四位,秋纹器小究可哀、排名顺序则是芳官、碧痕、小燕和四儿。这里面芳官原是荣国府里养的戏子,因为朝廷里薨了一位老太妃,皇帝规定贵族家庭一年内不能排筵唱戏,元妃也不能省亲,所以遣散了戏班,愿意留下的女孩们全分配到各处当差,芳官被分到怡红院,深得宝玉喜爱,竟成了二等丫头里的头名。在大观园尚未修建前,宝玉身边还有叫茜雪的丫头,该能列入一等,却在第八回的“枫露茶事件”过后,被无辜地撵出去了;还有一位叫媚人的,第五回出现一次,后来不复提及;还有名字与晴雯相对应的绮霰、与麝月名字对应的檀云,以及一个叫紫绡的,影影绰绰,似有若无;还有叫可人的,在故事开始前已经死掉了;另外一些丫头,林红玉(小红)戏份很多,但在怡红院充其量只是三等丫头,攀上凤姐高枝后地位才得提升;佳蕙、坠儿等在怡红院地位比小红更低;还曾经有一个叫良儿的,因为偷玉早被逐出。这样看来,稳定地留在宝玉身边,算是一等而排名第四的秋纹,读者实在不该将其忽略。
秋纹的戏份,不算多,却也不能算少。第三十七回里,有一段文字虽然是“群戏”,却以秋纹为轴心,说那段文字是“秋纹正传”也未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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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回目是“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主要情节是写贾宝玉和众小姐以及寡嫂李纨结社吟诗,但海棠社初起时,史湘云不在,缺了她怎么行呢?怎么很自然很合理地把她安排进来呢?于是曹雪芹精心设计了约一千一百字左右的“过场戏”:袭人派宋妈妈去史侯家给史湘云送东西,史湘云接到东西偶然问“二爷作什么呢”,宋妈妈随口道“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湘云反应强烈,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得”,这反应反馈到宝玉那里,也就着急起来,立逼叫人去接史湘云,贾母说天晚了,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去接,史湘云午后到达,大家自然欢喜,史湘云一人独作两首咏白海棠诗,又兴冲冲跟薛宝钗熬夜商讨赏菊食蟹作菊花诗的雅集。这一回的两段主要情节,如果让俗手来过渡,那么像我上面这么简单地一交代,也就衔接上了。但曹雪芹誓不写平板文字,他把袭人派送东西这么一段“过场戏”,写得花团锦簇、七穿八达,使其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特别是把怡红院里四位头等丫头的不同性格,还有她们之间的人际心理,描摹得入木三分,而在四个人里,又特别让秋纹成为“主唱”,仅仅通过这一段文字,就使这个角色成了一个典型形象。戚寥生为石印古本作序,盛赞曹雪芹“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他的赞叹,并不过火。
这一场戏,实在可以用现代话剧剧本的形式改写如下:布景:怡红院内室。早在第十七回大观园初建还没有启用,就交代那一处建筑的内室设计十分独特: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一一,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俄罗斯作家安东·契诃夫既是小说家也是剧作家,他的剧本对布景的规定非常具体,他曾说,如果布景的屋子墙上挂着一把枪,那么,一定要在剧情发展到某一阶段时,让那个道具枪派上用场!他的《万尼亚舅舅》就是那么设定的,布景上挂的枪,在第三幕被万尼亚舅舅取下来射击了尸位素餐的教授。曹雪芹是比契诃夫早一百多年的,十八世纪中期的作家,他的《红楼梦》文本早有这样的特点:他前面写了怡红院室内的“多宝”与“嵌壁物”,那么,上壁里的某些道具,到后面就一定会起到作用。[幕启。场上晴雯、秋纹、麝月三个大丫头分坐各处,或缝纫或刺绣。][袭人从外屋进来。]
袭人:我让宋妈妈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要用那嵌在墙上的碟子给她盛东西。咦,怎么墙上是空槽子?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哪儿去了?
[另三人停针,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想不起来。]晴雯:[想起来,笑]啊,给三姑娘送荔枝时候拿去的,她们那里还没给还回来呢!
袭人: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巴巴地拿这碟子去!
晴雯:我何尝不也这么说!偏二爷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回来。[稍停顿,望望]
你再瞧,那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也还没收来呢!
秋纹:[笑]提起瓶子,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那天见园子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子里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地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给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
[袭人站住听,麝月刺绣听,晴雯心不在焉。]秋纹:[略作停顿后]可巧,那天是我跟着二爷,捧着瓶子把花进上去的。老太太见了那瓶花,高兴得无可无不可的,那时候正有不少人去给她老人家请安,老太太见人就指着那瓶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也想得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
[袭人走动着取东西,麝月静静地做针线活,晴雯取下头发上的一丈青掏耳朵。]
秋纹:[自我陶醉]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可那天怎么样呢?她竟让鸳鸯姐姐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袭人拿着东西去往外屋,麝月微笑,晴雯掏好耳朵,插回一丈青,拿起绣绷子打算继续刺绣。]
秋纹:[越发沉浸在自我快感里]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晴雯听到她这样尊称那个女人,撇嘴一笑],周姨奶奶,好些个人,翻箱子呢,在找太太当日年轻时候留下的颜色衣裳,也不知为的是要给哪一个。一见我捧着花瓶去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二奶奶就在旁凑趣儿,一个劲夸宝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争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是越发地喜欢了![提高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