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萧元鹤不明白,他父亲信王刚愎自用,信王妃倨傲矜高,就是世子萧元启都目中无人,偏偏萧元悯性情温厚,宽以待人,全不似萧家人。萧元鹤自认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三哥萧元瑞心胸狭窄,城府深沉,独独萧元悯占尽了萧家的光风霁月。
或许是因着如此,信王和信王妃也对萧元悯很是偏爱。萧元悯文武皆通,惊才绝艳,饶是府中最为严苛的松先生都对他多有赞誉,若是萧元悯没有折在海上,只怕今日信王府的世子之位就是萧元悯的了。
可萧元鹤知道,萧元悯无意世子之位。
萧元鹤那时并不明白,萧元悯为什么不想当世子,若非孟家势盛,他又是天生的残缺,说不得他娘也要逼他去争一争世子之位的。萧元鹤阴暗地想,也许是因为萧元悯什么都有,这些东西于他而言是唾手可得,轻易能得到的东西,也就不稀罕了。要是他和自己、萧元瑞一般,没有一个强势的母族,又是庶出,他不信他能这般风轻云淡。
那一刻,萧元鹤不得不承认,他一直嫉妒萧元悯,即便萧元悯待他很好。
2
同是庶出,萧元悯对萧元鹤却比萧元瑞更好,兴许是萧元鹤总是安安静静的,不争不抢,让人不自觉就多了几分怜惜。
萧元鹤知道,他不是不想去争抢,只是那些东西,他不在乎。
一个连自己究竟是天乾还是坤泽都弄不明白,一个畸形的怪物,去争那些东西做什么呢?
也因此,他母亲楚侧妃总是怒他不争气。她为他造足了势,为他改命,偏偏萧元鹤不思进取,阴沉寡言,半点都不讨喜。
萧元鹤的母亲出身梁都,后来家中为官的死在了朝廷倾轧里,宗族耆老壁虎断尾求生,才囫囵保了家族周全,一家退回玉安老家。楚侧妃生得貌美,后来得了信王青眼,就入了王府。
楚侧妃早些年是想过和信王妃别苗头的,直到萧元鹤出生。
大梁的孩童大都会在出生时以命仪断乾坤,天乾命仪便会右摆,坤泽左摆,若是中庸,命仪便没有一丝反应。孩童渐渐成长,身上就会泛出信香,小坤泽满百日之时,身上还会生出情痣。
说是痣,其实形态各异,也不拘长在身上的哪一处。
萧元鹤出生时,恰逢信王出海,楚侧妃着了婆子拿命仪测他是天乾还是坤泽。命仪好半晌都没有动静,楚侧妃直直地盯着命仪,眼里掠过一丝失望中庸,比之坤泽还不如。
突然,命仪摆动了,她微微睁大眼睛,呼吸急促地盯着摆动的命仪,只见命仪左摇右晃,全不顾他人上下起伏的心,过了许久才缓缓地往右稍稍挪了一点,当真是一点婆子脸色古怪,这等怪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命仪断乾坤由来已久,从不会有错,天乾就是天乾,坤泽就是坤泽,这都是命中注定。
哪有这般天乾坤泽之间踌躇徘徊的,俨然像是上天也似犹豫,不知将这孩子托生成天乾好还是坤泽好。
命仪右摆的那一刻,楚侧妃愣了半晌,痛快地笑起来,天乾,是天乾!
婆子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可方才命仪
楚侧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才生产完,尚且狼狈,那一眼却强硬,不容置疑,我的儿就是天乾。
可萧元鹤的信香却比寻常的天乾来得淡,微不可闻,周岁时,手肘内侧还生出了一抹殷红,形状小巧如叶那是情痣。
3
萧元鹤和萧元悯,二人一个行二,一个行四,年纪却只差了两岁。
萧元悯见人先有三分笑,自小就是如此。幼时他们在一起读书,萧元悯聪慧,功课极好,萧元启最顽劣,总是能将信王请来的先生气得吹胡子。那时年纪小,还未有相争的念头,他二人本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萧元启自也是喜欢这个弟弟的。
萧元瑞小时候远不如长大会藏锋,他要强,心里总想和萧元启、萧元悯两个嫡出比个高低,让人看到,他虽是舞姬所出,可却不逊色于他二人。每每这个时候,萧元启都会将萧元瑞按在地上打,口中说,凭你这个贱种,也想越过我的头上去?做什么白日梦!
萧元悯看不过眼,就会在一旁劝架。
挨打的次数多了,信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萧元瑞才学会了乖。
萧元鹤早慧,对此一概冷眼旁观,好像这些都和他全无关系。
本来也没有什么干系。
萧元鹤虽是庶出,可他母亲楚侧妃是信王侧妃,楚家比不得孟氏,却也是书香世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远不是萧元瑞所能比的。他和萧元悯真正走得近,是萧元鹤八岁那一年受的一次重伤,萧元悯来探望他。
萧元鹤生死一线。
他病得厉害,迷迷糊糊里听见萧元悯的声音,他在责问伺候他的嬷嬷,问他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厉害?他们是如何照顾人的?
萧元鹤还是头一回听见萧元悯动怒的声音,说是动怒,其实也算不上,只是严厉了几分。萧元鹤迷迷糊糊地想,世家亲缘淡薄,宗室尤其如此,他要死,萧元悯恼什么烂好人,还是为了显他兄友弟恭博父王欢心?
父王已经很喜欢他了,又何必还拿他做梯子?
这么一想,萧元鹤心中倏然生出一股子怒意,他睁开眼,阴郁地盯着萧元悯。
病得厉害,人还未看清,一只微凉的手先探上他的额头,道:“醒了?别怕,二哥请了大夫给你看病,定能药到病除。”
药到病除萧元鹤被炭火烫过的手肘顿时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他开了口,声音嘶哑,道:“用不着。”
他还是第一次在人前显露自己的情绪,话中的抗拒藏都藏都不住,萧元悯怔了一下,看着萧元鹤,萧元鹤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不劳二哥费心,屋中药味重,二哥回去吧。”
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萧元悯却没恼,道:“病是当看的,你若对我有气,等你好了再与我算。”
萧元鹤愈发烦躁,他不喜欢萧元悯这样的烂好心,好似高高在上的施舍一般,谁稀罕他的施舍,他猛地睁开眼,想坐起身却扯得伤处发疼,口中也泄出了一声闷哼,“谁要你管?滚出去!”
一旁的嬷嬷吓了一跳,道:“四公子!”
萧元悯没料到他反应这样大,愣住了,旋即却反应过来,皱着眉道:“好,我先走,你别乱动。”
萧元鹤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看仇人似的,等人真的走了,心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他不喜欢天乾,不喜欢萧元悯的关怀,这些人都烦透了。他性子冷,又寡言,照顾他多年的嬷嬷也被吓着了,过了一会儿凑上来看他的伤口,低声说:“还好,还好,伤处没有出血,不然就要着人来换药了。”
“您怎么能那么和二公子说话呢?万一王爷知道了……”
萧元鹤阴沉沉地盯着她,嬷嬷终于是说不下去,萧元鹤知道她在怕什么,怕他父王责骂,怕他手肘处的伤让人看出来是用炭火烧伤的,更怕被人发现被炭火烫到发烂的情痣,那么一块皮肉,谁能看得出什么呢?
后来萧元鹤手肘处的烫伤还是没瞒住。
伤口化脓了,他烧得厉害,后来还是萧元悯请来的大夫替他看了诊,将萧元鹤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萧元鹤是伤好之后才从嬷嬷嘴里得知,替他看诊的是萧元悯打外头请回来的一个宫中退下来的御医,嬷嬷纳罕道:“这回可多亏了二公子,若不是他请了龚御医,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