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宽容的佛教并不反对人世间各种无损他人的正面之冀,但修行者应该明白,对这种正面之冀,仍然不能执着。无常的世界日日变动,一旦执着就会不断敏感、担忧、沮丧、失望、失态。
以前总认为,没有企盼就没有志向。对此,我在几场灾难中产生了根本的转变。例如,汶川地震发生后,我到了现场,却发现平日天天的报刊传媒间大谈中国前途、文化目标、文明得失的“公众知识分子”,几乎一个也没有到达,也没有提供像样的捐款。他们只是在千里之外高谈阔论、指手画脚。而真正在第一线紧张救助的人,却都不做任何痴想,甚至也不预计余震什么时候会再度发生,只是当余震果然再度发生时,立即上前抢救。我想,佛教要我们成为这样的救援者,只是勇敢地面对当下发生的一切,而不要成为前一种似乎志向高远的“公众知识分子”。
人间灾难多多,而且毫无规律。路边正有老人跌倒,街头正有小孩迷路,我们不能置若罔闻,夹书深思,而应该停步弯腰,切实帮助。宁肯放弃企盼,放弃志向,也不放弃眼下偶然发生的危难。
早就发现,人世间特别喜欢张罗的计划、方略、步骤、畅想、蓝图等等,佛教都看得又轻又淡,它不愿意以这些“常欺之门”欺人,就像不让车辆在“事故多发地段”出事。一个修行者如果在佛的光照下真正成熟,那就应该少讲无常的未来,只看眼下的“自在状态”,那就叫“观自在”。
能够真正“观自在”,那就已经是真正的“菩萨道”。请看,《心经》开头的五字主语就是:“观自在菩萨”。
其实,我们平日在很多庙宇、石窟中见到的菩萨造像,也都是这样的神貌:不在乎外界,不在乎信息,不在乎区别,不在乎历史,不在乎未来,不在乎争斗,不在乎挑战,不在乎任何外在的形态和内在的执着。看似安静到极点,超脱到极点,却是一见苦难就敏捷救助,被人们称为“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千年风华皆看空,万般名物全看破。有了自如、自由、自在之心,才有可能及时发现和处理一切不测和灾祸,化解种种恐惧和苦厄,度化世间迷惘众生,一起解脱。
我们,也有可能这样。
甲午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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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海
一
此刻我正在西太平洋的一条小船上,浑身早已被海浪浇得透湿。一次次让海风吹干了,接着又是劈头盖脑的浪,满嘴咸苦,眼睛渍得生疼。
我一手扳着船帮,一手抓着缆绳,只咬着牙命令自己,万不可哆嗦。只要一哆嗦,绷在身上的最后一道心理防卫就会懈弛,那么,千百顷的海浪海风会从汗毛孔里涌进,整个生命立即散架。
不敢细想现在所处的真实位置,只当作是在自己熟悉的海域。但偶尔心底又会掠过一阵惊悚,却又不愿承认:这是太平洋中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西南部,海底深度超过珠穆朗玛峰的高度。按世界地理,是在“狭义大洋洲”的中部,属密克罗尼西亚(Mic
o
esia)。最近的岛屿,叫雅浦(Yap),那也是我们晚间的栖宿地。
二
最深的海,海面的状况有点特别。不像海明威所写的加勒比海,不像海涅所写的北海,也不像塞万提斯所写的地中海。海水的颜色,并非一般想象的深蓝色,而是黑褐色,里边还略泛一点紫光。那些海浪不像是液体,而有凝固感。似乎刚刚由固体催动,或恰恰就要在下一刻凝固。
不远处也有一条小船,看它也就知道了自己。一会儿,那小船似乎是群山顶上的圣物,光衬托着它,云渲染着它,我们须虔诚仰视才能一睹它的崇高。但它突然不见了,不仅是它,连群山也不见了,正吃惊,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巨大深渊,它正陷落在渊底,那么卑微和渺小,似乎转眼就要被全然吞没。还没有回过神来,一排群山又耸立在半天了,那群山顶上,又有它在天光云影间闪耀。
如此极上极下,极高极低,却完全没有喧嚣,安静得让人窒息,转换得无比玄奥。
很难在小船上坐住,但必须坐住,而且要坐得又挺又直。那就只能用双手的手指,扣住船帮和缆绳,像要扣入它们的深处,把它们扣穿。我在前面刚刚说过,在海船中万不可哆嗦,现在要进一步补充,在最大的浪涛袭来时,连稍稍躲闪一下也不可以。一躲闪,人就成了活体,成了软体,必然会挣扎,会喊叫,而挣扎和喊叫在这里,就等于灭亡。
要做到又挺又直,也不可以有一点儿走神,必须全神贯注地拼将全部肢体,变成千古岩雕。面对四面八方的狂暴,任何别的身段、姿态和计策都毫无用处,只能是千古岩雕。哪怕是裂了、断了,也是千古岩雕。
我是同船几个人中的大哥,用身体死死地压着船尾。他们回头看我一眼都惊叫了:怎么整个儿都成了黑色?
被海水一次次浇泼,会让衣服的颜色变深,这是可以解释的,但整个人怎么会变黑?
我想,那也许是在生命的边涯上,我发出了加重自己身体分量的火急警报,于是,生命底层的玄铁之气、墨玉之气全然调动并霎时释出。古代将士,也有一遇强敌便通体迸发黑气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