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1 / 1)

佛教认为,判断万事万物皆是空,是因为万事万物都因远远近近各种关系的偶然组合而生成。佛教把关系说成是“缘”,把组合说成是“起”,于是有了“缘起”的说法。

由于万事万物都是这么来的,而不是各自独立的原生实体,因此不可能具有真实而稳定的自我本性。所有的本性,都只能指向空。把这两层意思加在一起,就构成了四个重要的字:“缘起性空”。在汉传佛典中,这四个字具有透视世界的基础地位。

缘起性空,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固化思维,把僵滞的世界图像一下子激活了。

我想借用一个美好的例子,来加以说明。

例如,我们低头,看脚边这一脉水,它从何而来?它的“缘起”,就有无数偶然的关系。来源,是一条条山溪,越过了一重重山坡;但山溪里的水又怎么生成?那就会追及一朵朵云,一阵阵雨;那么,云从何而来?又如何变成了雨?而这山坡又是怎么产生的?……

还可以再进一步问,这水会一直保持自己的本性吗?它会被树木吸收,也会因天气蒸发,那它还算是水吗?吸收它的树木,可能枯朽成泥,也可能砍伐成器。器迟早会坏,变成柴火,一烧而汽化。那么,以前每一个阶段的“性”又在哪里?

这个过程,大致能说明“缘起性空”的部分意涵。

世间绝大多数民众由于身心局限,只能从“缘起性空”的大过程中截取一些小小的片段,将它们划界定性,然后与其他片段切割、对比、较劲、争斗、互毁、互伤,造成一系列障碍和恐怖。世界的灾难,都由此而生。因此,“缘起性空”的惊醒,有救世之功。

但是,这种惊醒很难,因为多数民众已在固化片段中安身立命、自得其乐。他们把暂且的“拥有”当作了天经地义,听说是“缘起”已经觉得失去了历史,听说是“性空”更觉得失去未来了。

“缘起”?他们摇头。难道此刻实实在在握在手上的一切,不是家传、命定、天赐,而只是云霓乍接、天光偶合?

“性空”?他们摇头。难道此刻确定无疑归于自己的一切,不是实体、实价、实重,而只是一种暂挂名下的心理安慰?

对此我想多说几句。

我看到不少书籍在解释“空”和“性空”的时候,喜欢用这样一些词语:转瞬即逝、多而必失、富而难守、高而必跌、时过境迁、物换星移……这并没有完全说错,却是浅解。照佛陀的意思,即便在未逝、未失、未跌、未迁之时,就已经是“空”了。因此,不是“易空”,而是“性空”,即本质之“空”。拥有之时,已“空”。

佛教对于一位巨富,并不是预告他“财产不永”,而是启迪他此时此刻也不是实有。同样,佛教也不是告诫一位高官,会“空”在退休或罢免之后,而是提醒他,在未退未罢的今天,权位的本性也是“空”。

我们不妨用一个最温和的例子,来说明“拥有”之空。

且说一位教师,他对学生的“拥有”就很不真实。任何学生,一生都重叠着无数社会角色,“学生”只是他们早年的一个薄薄片段,而且他们总会面对很多学校,很多教师,很多课程。这个教师教了这门课,那要问:用的是什么教科书?这教科书是谁编的?内容有多少与编者本人有关?教师和编者又有什么关系?教的内容,学生接受了多少?丢弃了多少?接受的,后来忘记了多少?没有忘记的,对他的人生是障碍还是助益?……这一连串浅浅的问题,说明教师对学生的“拥有”,在极大程度上是“假有”。教师的职业,在社会依存度和信赖度上都远远高于富人和官员,连这个职业都是如此,更不待说其他了。

以一个“空”字道破一切,是不是很悲哀呢?

不。

人世间确实为脆弱和虚荣的人群设置了一系列栏杆和缆绳,道破它们的易断和不实,一开始也许会让人若有所失,深感惶恐。其实,让脆弱暴露脆弱,让空虚展现空虚,让生命回归生命,反而会带来根本的轻松和安全。

空,是一种无绳、无索、无栏、无墙、无羁、无绊的自由状态。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有了。在空的世界,有和没有,是同一件事。只不过,以空为识,获得洞见,就不一样了。有和没有,也都进入了觉者的境界。

我想用中国古人的一句名言“四海之内皆兄弟”,来解释空。你看,既然是“四海之内”,那就把地域放空了,把邦国放空了,把故乡放空了,把家庭也放空了。这一系列的放空,使胸襟无限扩大,可谓气吞山河。好像是一层又一层的失去,却是一层高于一层的俯视。在如此辽阔的精神天地中,“兄弟”也是一个空概念,因为早已突破了原来的血亲关系。原来的血亲兄弟一遇到这个大概念,也就抽去了封闭性和排他性,不再固化。可见,正是这个空概念的“兄弟”,使人类世界亲如一家。空,因撤除界线而通向了伟大。“四海之内皆兄弟”这话,在佛教传入之前就在中国流传了,却符合了佛教精神。

中国还有一句俗语,叫“退一步海阔天空”。在各种对峙、冲突中,这句话的效果百试不爽,而对人的心理慰藉更是无与伦比。“海阔天空”中的“空”,虽是文学修辞,却符合佛教本义。试想,“退一步”就能如此开阔了,多退几步又会如何呢?应该明白,这里所谓的退,并不是消极的退让,而是对事物空性的逼近。原来那种鼻子对鼻子、剑戟对剑戟的“狠劲”,其实都是迷误。在这个意义上,空,是一种因放弃、删除、减负之后产生的美好境界。

对于这一点,我忍不住还要从美学上加添几句。东方诗画中的“空境”,是“上上胜境”。“空即是色”的道理,在东方美学中获得过最佳印证。但这不仅仅属于东方,属于中国。英国戏剧家彼得·布鲁克(Pete

B

ook)所著《空的空间》(The Empty 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