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情况下,文字只是语言的记录,而识字的人在古代只占人口的极小比例,因此,各个方言系统的自立就十分自然。但是,当文字统一了,一切官方文告、重要书契就让各个方言系统后退到附属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当中华文化的“奠基性元典”《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等等著作都凭着统一的文字树立了文明准则,中华文化也就赋予了统一的终极法令。
文化是一个大概念,远不仅仅是文字。因此,秦始皇他们在统一文字的同时,还实行了一整套与统一相关的系统工程,例如统一度量衡,统一车轨道路,甚至统一很多民风民俗。尤其重要的是,在政治上,又以九州一统的郡县制,取代了山头易立的分封制。这一切,看起来是一朝一帝的施政行为,其实是一种全方位的生态包围,让一切社会行为都很难脱离统一的安排,被韩非子称为“一匡天下”。
说实话,一个体量如此庞大的种族,一切局部和个人都无法从整体上感知统一天下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因此也就很可能成为条条裂纹的制造者而不自知。世界上其他文明的悲剧,正是从局部的裂纹逐渐扩大,终于导致解体的。因此,不能不佩服中华文化的早期设计者们,居然筹搭得如此周延,以至于裂纹即便产生也难以迅速伸展,反而能从多方面获得修补。时间一长,广大民众对于统一的命题,也就从服从走向适应,最后沉淀为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集体无意识”。也就是说,“力求统一”变成了人人心底的深层文化,而正是这种深层文化,反过来保全了中华文化的整体不易溃散,得享长寿。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四因:惯于有序
。
这些年,中国的旅游者到了国外,常常被批评为“不守秩序”。这会让一切熟悉历史的人士哑然失笑,因为中国人几千年来最具有“秩序归向”,现在反倒频频在远方“举止脱序”,可能是一种逆反式的自我反拨吧。
早在遥远的古代,当巴比伦人抬头在研究天文学和数学的时候,当埃及人在墓道里刻画生死图景的时候,当印度人在山间洞窟苦修的时候,中国人却花费极大精力在排练维系秩序的礼仪。孔子奔波大半辈子,主要目的也想恢复周礼,重建秩序。结果,多少年下来,从朝廷到家庭,从祭祀到节庆,处处都秩序森然,上下皈服。
秩序,哪一个文明的主宰者不焦渴向往呢?但是,他们之中,只有中国人把秩序的建设当作生涯要务。因此,其他文明一一都因失序而败亡,唯中国,明确让秩序成为社会经纬,结果,中华文化也因为有序而延寿。
所谓秩序,对外,是礼仪分际;对内,是心理程式。内外相加,组成一种明晰有度的生命节奏,一种可视可依的立体结构。有了秩序,不管是社会还是个人,都有了前后左右、上下尊卑。这就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无序所带来的巨大伤害。
秩序,有时也会让人感到一种必须时时顾盼周际的不自由,一种蜷曲于种种规则中的不舒畅,这就需要修正秩序或修正自己了。因此,长期生活在有序社会的人士,常常要区分什么是老秩序,什么是新秩序;什么是正秩序,什么是负秩序。他们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完全无序将会如何?
无序,初看是一种解脱,其实是一种恐怖。只要回顾一下很多地方发生过的“群体踩踏事件”,就会明白从无序到恐怖的必然逻辑。
秩序的建立非常艰难,而无序的开始却非常简单。只需一处无序,就会全盘散架。我曾考察过南亚和西亚一些颇有历史的国家,常常看到大量人群站在几十年来未曾清除的垃圾堆上无所事事。当时想,如果有官员组织这些人弯下腰来清除脚下的这些垃圾,种上农作物,情况不就改变了吗?但再一想,农业秩序十分严密,如果垃圾清除了,土地空出来了,那么,种子在何方?农具在何方?水渠在何方?技术在何方?运输在何方?若要着手解决其中任何一个问题,又会连带出无数更多的问题。这层层叠叠的问题的逐一解决,才能建立粗浅的秩序,而这种粗浅的秩序又非常脆弱,只要一个环节不到位,前前后后都会顷刻塌陷。所以,我总是面对那些站满人群的垃圾堆长时间出神,默默感谢我家乡前辈的辛劳和守护。
永远都处理不了的垃圾堆,永远都无所事事的人群,这是所有的文明都会遇到的景象。我猜想,当年中华文化的创建者们也会像我一样站在路边看着,想着解决的办法。
世界上其他文明的思考者,也都会这样看,这样想。但他们,大多把目光从垃圾堆和人群上离开了,抬起头来,思考浊世之上的神灵,地域之外的天堂。
中国人比他们实际,但态度也各不相同。道家潇洒,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不必用心整治。墨家却很上心,觉得应该照顾这些无所事事的平民,最好招引他们成为自己的徒众,离开垃圾堆去做几件大事……
儒家最为负责,觉得不能放过眼前的丑陋,也不能放走此地的民众。他们认为,要建立天下的秩序,必先建立心中的秩序。但是这些站在垃圾堆上的民众心中并没有天下,更加无法领略天下的秩序,因此,必须让他们从小处的体验开始。小处的体验就是对家庭的体验,儒家确信这是一切的起点。
家庭秩序由血缘、辈分、长幼、排行、婚嫁逐一设定,非常清晰。从这种秩序所派生的礼仪、规矩,也人所共知。那么,有没有可能把家庭秩序放大、外移、扩散,成为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呢?
这种构想使儒家学者非常兴奋。他们本来已经为家庭的亲情伦理做了太多的文章,如果能够扩而大之,那就把“齐家”的计划直接推向“治国、平天下”的大目标了。
而且,这完全可行。因为打理家庭秩序和血亲秩序的努力,早已深得人心,而且规范现成。
于是,一个以“私人空间秩序”比照“公共空间秩序”的工程启动了。这个工程的预想成果,可称为“家国同构”。
实际成果,显然是大大有利于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这是因为,原来不让人感到亲切的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经由“家国同构”,获得了通俗化的体认,容易被接纳了。而且,由于家庭秩序、血亲秩序是坚韧的、明确的、可长期持续的,这也使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变得坚韧、明确、可续了。
千年未溃的中国秩序,就是这么存在的。
当然,“家国同构”的工程,也存在很大问题。社会正义不能混同于家庭内规,政治理性不能出自家长判断。明末清初的启蒙学者指出,广大民众没有理由像体谅自己父亲一样原谅朝廷君主,国家要提防滑到“家天下”的泥潭。我的看法更现代一点儿,认为“家国同构”中的“国”主要只是指朝廷,而很少考虑辽阔的公共空间,因此也考虑不到那些站在垃圾堆上无所事事的人群。中国儒家由于习惯于把朝廷视为天下,结果,公共空间的问题看似包括了却始终被排除在外。这个问题,反倒是后来的欧洲解决得更好。而直到今天,长寿的中华文化还经常在公共空间的问题上汗颜。本节开头所说的中国旅游者在国外“举止脱序”,也与此有关。
但是总的说来,我们还不能不为先人们在这方面的努力致敬。尽管纰漏多多,中国民众还是在几千年间养成了“惯于有序”的心理沉淀。这种心理沉淀成了多数人的文化本能,成了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周易》中有关秩序的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