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1)

“我哪里有破绽?”任喻不服输地问。

方应理眸色微沉,好像当真在回忆那日的细节,这个人带着点儿生动的狡黠,给他变了朵月季,又说同一个科属,也可以算玫瑰。末了他回答:“没有什么破绽。严格说,我算是作了弊,提前看了答案。”

任喻皱眉:“什么意思?”

说话间方应理领着他往车边走去:“因为我在怡风家园见过你。”

被方应理这么一说,任喻确实有些印象。

那天邓微之联系自己,说听说他回来了,想见上一面。事实上,她一开口,任喻就知道是有新单子,他当时准备金盆洗手,横竖是不打算接的,但邓微之毕竟是一直尊敬的前辈,又合作多年,他想着就算自己不干了,也当面跟人家说清楚比较好,所以还是决定去赴约。

时间地点是发到手机上的,约定晚上八点见面,地点给的是先锋路18号,看位置在城市的边界线,城乡结合的地方,作为面谈地点实在不算近。任喻觉得有点奇怪,出租车开得越远心里越犯嘀咕,等在坑洼不平的砂石路上停稳,下了车,心里咯噔一下。

黑黢黢的夜色,仅依靠车灯的光线,看清门口挂着一块破破烂烂的临时标牌,写着四个大字怡风家园。

他猛地想起这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一片烂尾楼。

心里已经猜到大半,还想跳回刚刚来的出租车上,结果司机一脚油门开走,没给他任何反悔的机会。

“任老师!”

这下真来不及走了,陈薪已经看到他,热情洋溢地迎了过来。

任喻只好从裤兜里掏出口罩戴好,他一般赴邓微之的约,就算地点再偏僻也会戴口罩,因为职业线人的缘故,他的这张脸还是保持一点神秘感比较好,不然被人看到他和老牌记者在一起,就说不清了。

他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容:“别别别,我做的那些事都上不了台面,叫喻哥。”

邓微之紧随其后,走过来和他握手:“小任别谦虚。”

任喻伸手握住,邓微之这手又瘦一圈,骨感明晰,可见没少劳心伤神。

说起来两个人也有一年没见,再见时约了这么个乌漆嘛黑的地方,任喻闭着眼也猜得出是什么意思。

“微姐,我还没吃晚饭呢,要不咱们到市区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坐着聊。”

邓微之多聪明一人,镜片后的双眸闪着洞悉一切的微光:“饿了?这里有人请客。”

她指着小区里一幢高楼,大部分房间的窗户如星罗棋布的黑洞,只有个别窗户透出暖色的微光。

邓微之和陈薪已然径直往里走,任喻只得抬脚跟上。

“这里不是还没完工,已经有人搬进来了?”任喻奇怪道。

“没办法。”陈薪解释说,“欢颜地产资金链断裂申请破产,也拿不出钱完工和赔付,好多人大半辈子血汗钱砸在里面,再出去租房的话实在是租不起,就只好直接住进来了。”

工程烂尾,显然通不了水电,路灯也没有,满地的砂石,不远处还有一座沙土废料堆成的小山,想要走到楼洞处,需要跨过推土机在泥巴路上压出的纵横沟壑,昨天还下过雨,到处是积了污水的水坑。

“这能住人吗?”任喻啧了一声,他腿长先迈过一个大坑,又回过头扶邓微之。

好不容易到2栋三单元楼下,任喻用手机的手电照亮电梯漆黑的控制面板,显然并不能使用,他倒吸一口凉气问:“几楼?”

邓微之推开楼梯间的门,表情淡然:“十三层。”

“……”

难怪邓微之一贯高跟鞋不离身的,今天穿的平底鞋。

爬到八层时,歇一会,任喻体能很好,但也开始有些喘了,陈薪也有点勉强,邓微之本来膝盖就不好,现在更是完全说不出话来,空荡的楼梯间回荡三个人急促的喘息声。

“微姐,要不我背你?”任喻塌了塌腰,示意她上来。

邓微之站直身体,声线稳一些了:“不用。”

毕竟男女有别,邓微之又是行业精英,多少好面子,任喻也不强求,扶着邓微之慢慢往上走。

到了十三层,1305的门上贴一对大红春联,任喻用手机一个字一个字照亮,写的是“安居乐业春满园 丰衣足食喜盈门”。

不得不说,在电都没有的空寂楼道,任喻平稳住呼吸,捏着发酸的小腿,从中品出一丝黑色幽默。

敲开门,迎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屋里点一盏蓄电台灯,六面水泥的墙,每走一步都扬起灰,卧室里就一张床,一个破沙发,一张小桌,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竟然还有个小男孩在伏案看书,头顶的小灯根本不足以投亮他的课本,几乎一半字迹都被自己的影子覆住了。

“张先生,打扰了。”邓微之说。

“怎么叫打扰,您说愿意帮我们报道这个事,帮我们呼吁,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张礼将人往里带,厨房边有个小餐桌,一群人围坐下来,厨房里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端着几个瓷盆出来,知道自己说方言别人听不太懂,只是笑出满脸褶皱将筷子拼命往任喻手里塞。

“我妈不会说普通话。”中年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帮着翻译,“这是今天从外面买的熟食,随便吃点。”

张礼说着张罗开席,说是说随便,明明有两道荤食,显然是破费了。

“老太太今年高寿了?”邓微之礼貌地询问。

“75了。”张礼回答。

“这楼她下得去?”陈薪很有些吃惊。

“一天也得三四趟,上厕所,下楼看其他老太太跳广场舞,有时候还得拎东西,得买菜。”张礼回答。

老太太又说了点什么,这次任喻听懂了,她说:“慢慢爬,不费事。”

张礼抹了一把脸,手撤开时,脸上带着残红,可声带已经在抖了:“本来想带我妈来过好日子,农村的房子也卖了买的这套,结果交不了房。我现在只求一个睡觉的地方,拖家带口的我总不能真去睡桥洞。”

他侧身看向卧室点的那盏小灯:“孩子也是,都跟着我受苦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一谈到这件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坠。昏暗的光线勾勒出面孔上的道道湿渍,又被这个内敛的男人狠狠抹去。

任喻泛起辛酸的感受,连他们三个青壮年都很难爬上来的13层楼,老太太一天爬好几回,孩子肯定更爬不动,得抱几层背几层自己再走几层。

没吃两口撂了筷子,任喻在张礼琐碎的叙述中将目光投向窗外,这个城市星光璀璨,唯有这里亮不起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