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里希依然经常和安娜通话,但很多时候,都是他在主动,安娜主动打电话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有一天,安娜漫不经心和他聊着天,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自己的近况。
学习,生活,探店,兼职,做实验,参与社团活动,培养新的兴趣爱好,准备下学期的大论文,应付红十字会的救助活动……这些事情她已经说过了,可能不止一次。
她突然意识到两人好像沉默了很久,她不知道这种沉默是她率先发起的,还是他率先发起的,总之很让人难受。
她握着话筒,说:“弗雷德里希,那今天就先到此为止?”
弗雷德里希突然说:“安娜,你是不是感到疲倦?”
安娜刚想扬起笑脸,用一种欢快的声音否定,却发现自己做不到,或者说,和弗雷德里希对话的时候,伪装是一种多余的存在。
她默然片刻,说:“是的,弗雷德里希,我承认我是有点疲倦。”
他的声音很轻:“我感觉到你的爱情在逐渐离我而去。”
安娜解释:“弗雷德里希,这是一种常态,没有人能够永远保持丰沛的热情,但不可否认我对你的心,可能是我近段时间太累了,很抱歉。”
他似乎是笑了一声,但这声笑却带着一种惨淡的自嘲意味,“安娜,我从未设想过,你对我的爱会成为你的负担,爱情本是你生活中的调味品,现在却成了你的负担。”
安娜发出微弱的反驳:“没有这回事,弗雷德里希。”
他叹息一声,轻声询问:“安娜,你是否有想过,和我分手,结束这段感情,结束这种停滞的状态。”
这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浮现出诸多纷繁复杂的念头,最后,全部化作一句话:“弗雷德里希,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无论等待的时间有多么漫长,我都希望我们能够见一面,这件事情只有见面才能确定最终答案。当然,现在见面还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你留在美国也挺好。”
她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又用温和的声音补充道:“或许,你遇到了让你心动的……”
“没有。”他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潮湿的意味,“安娜,我多希望我有,只要我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你就能摆脱这种停滞的状态,你是多么希望我能获得幸福,为此不惜放弃自己快乐的权利。”
安娜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哽咽,她的眼眶湿润了。
她想到了记忆中的青年,气质清澈明朗,宛若清风拂过松林,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是一片晴朗干净的天空。
关于他的记忆,是医学前期生涯中的精心指导,是雪夜里温暖的怀抱,是圣诞节前精心准备的礼物,是远渡重洋奔赴而来的抚慰,是磕磕绊绊到逐渐流畅的中文,是一碗美味可口的蒸饺。
如今,这张面孔已经在她生活中消失了近三年,他们虽然保持着联系,却对对方的生活毫无参与,她知道他不再是以前那样子。
遇到他之前,她的所有恋爱都是短暂的,她从未设想自己会有一段如此漫长的异地恋,如此痛彻心扉,又如此难以割舍。
这通电话激起了她久违的情感,她对某些瞬间产生的念头感到羞愧难当,“弗雷德里希,很抱歉,是我太过劳累,忽视了你的感受,以后我会经常来和你通话。”
青年的声音温润而克制:“安娜,不必勉强自己,你有你的生活。”
安娜想通了,声音充满了轻快:“没有勉强,该死的战争把我们的生活都弄成一团糟,我不会任由它偷走我的爱情。弗雷德里希,我已经申请了留下来深造的机会,大概率会通过,我会等你回来,我们会再次相见。”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才挂了电话。
弗雷德里希把话筒扣在座机上,靠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眼中神色不辨喜怒,和安娜印象中清澈明朗的青年截然不同,很难想象一刻钟以前,他还用那种温润克制的声音和她通话。
事实上,他心中激越的情绪快要把他弄疯了。
不不不,他确实是已经疯了,所以才使出这种手段,不择手段激发她内心的愧疚不安,以达成卑劣的目的。
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说让她放手,但意图却是紧紧拽着她不放,他难以想象,如果她说出“分手”这个词,他会陷入怎样的疯狂,他将会做出哪些糟糕的事情。
很庆幸,她还没有放弃他。
但他知道,这种方法只能用一次。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他思索良久,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终于决定拨打那个电话。
“你说的事情,我愿意做,尽快帮我安排回到德国的行程。”
第0138章赫尔曼·冯·列温斯小
1941年下半年,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发生着变化。
安娜的生活似乎一如既往,就像湖面偶尔微微荡漾起涟漪,又复归平静。
12月汨,是一个很寻常的星期一,他们还在上课,日本偷袭珍珠港事件从电台传来,安娜才后知后觉,自己又再度见证历史。
不,这不是历史,这是她正在经历的生活。
课余时间,井上惠子坐在座位上,面色苍白,喃喃自语:“疯了,他们已经彻底疯了,还要死掉多少人他们才能收手……我的哥哥还在战场上啊……日本什么时候才能宣布投降……哥哥,我想你了,快回家吧……”
安娜正在她旁边写着字,闻言手微微一顿。
和井上惠子的悲伤不同,安娜则是产生了一种庆幸,将美国拖入战局以后,就意味着她的祖国可以极大减轻来自侵略者的压力。
井上惠子的哥哥在中国战场上参与侵略战争,她的哥哥在中国战场上坚守反侵略战争,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他们都没有任何选择。
而他们的妹妹,则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坐在同一屋檐下,一同学习,一同成长,建立了生死之交。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井上惠子问她:“安娜,战争的意义是什么?”
“不知道。”安娜思索很久,又补充道,“或许,是用多数人的生命,去为少数人的野心、贪欲和失误买单。”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都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但今天,井上惠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个折磨她很久的问题:“安娜,你恨我吗?身为日本人,我觉得非常可耻,对你们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
安娜陷入了很久的沉默,而后轻声回答:“尘埃与尘埃,又是因为什么而互相憎恶?”
在一片战云笼罩中,1941年的圣诞节悄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