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厅堂垂眸静坐的儿郎,身姿如松,神清骨秀。青色的官服洗得褪色,萧萧荡荡,拢着那清清瘦瘦的身子。
忍不住伸手去摸那白璧一般的脸,因着些年不敢多食,脸颊清瘦的没多少肉,摸上去都让人觉得可怜。
陈母看了张脸久,突然用力将人揽进怀里,大口喘着气,闭眼止不住的流泪。此时此刻,内心的激荡让将些年的愧欠喊出口,可最终张张合合的嘴,只流出几些压抑的哽咽声。
陈今昭回抱了娘,轻拍拍的背,无声叹口气。却也没有多言,只和缓温声道:“娘,备好晚膳等我回。”
一直骡车远去许久,掀开破旧车帘,陈今昭仍能瞧见永宁胡同口那旧灯笼发出的微光。知道,那家人依旧提灯立在胡同口,依依不舍的目送远去。
第2章第 2 章:太初三杰
通往宫殿的道路必经主街昌平大街。
正值上朝的时间,途中难免会接二连三的遇见其坐车上朝的同僚。不在京为官两年时间里,陈今昭与其官员交集不多,所以饶遇见其臣僚也各走各的,并不会特意停下几多寒暄。
赶车的长庚小心瞄着各家车马标记,若遇见高官府邸的,赶紧将骡车朝边上让让,并压低声告诉坐在骡车内的陈今昭,告诉谁谁家的车马。
陈今昭记下,分析着尚存活的些臣僚都出自哪些府邸、阵营,偶尔竟也听见几个家住西街的高官名字。
正兀自思忖之时,突然骡车停了,外头传长庚难掩雀跃的声音,“少爷,鹿编修!”
鹿衡玉!陈今昭双眸一亮,探手赶紧掀开车帘朝外观望,快见了不远处停靠的鹿府马车,从车里跳下个人,扶了官帽三两步朝破骡车方向跑。
“劳烦让让。”等长庚朝侧让出地方,鹿衡玉双手撑着车辕跳了上。
长庚几分感慨:“再次见鹿编修,真好。”
鹿衡玉长叹道:“谁不,以为当日宫门前一别,会最后一面了。”
陈今昭将鹿衡玉请进车厢,对方甫一进,真心感叹:“陈今昭,我在那街边等了不短时辰,差点以为不走运做了那刀下亡魂。可害我在街边伤感了好一会。”
倒了杯温茶递去,陈今昭道:“果真,从不会往好处我,难道不能我太走运,逃出了京师?”
“凭?再加辆破骡车?”
“鹿编修倒有宝马香车。”
两人习惯性互怼完,相视一眼,齐齐苦中作乐的笑了。
不不得不,能活着再逢故人,让人庆幸欣喜的,尤其等前路未卜、生死难料的时刻,能与故人似从前般轻松言语几句,更觉之不易分外让人感怀。
与鹿衡玉,也渊源颇深。同年科考取士,又同年在殿试上被先皇相中,以末流成绩之姿齐齐被先皇破格钦点成了探花、榜眼。然后两个名不副实的一甲,与实至名归的状元沈砚,被先皇金口玉言为太初三杰,成了点缀先皇政治生涯的微末一笔。
之后又同被授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官位,同在翰林院入职共事,同被沈状元排斥、被同僚排挤、被上峰不喜……或许同病相怜,两年共事下,本互看对方不顺眼的两人竟渐渐惺惺相惜,倒也处出几分真友谊。
政治场上从凶险,别错一步哪怕错句话可能会万劫不复,两年共事生涯足矣摸透对方的脾性一二,遂也敢在对方面前吐出几分真言,排解些难为外人道也的苦闷。
譬如现在,两人在了之前寒暄阶段后,怅然忧惧的低声谈现在时局。
“西街事情可知?”
“如何不知,外头已疯传,兖王马踏西街,天街踏尽公卿骨。”陈今昭撩开车帘往外头看了眼,放下后压了嗓音,“传言应有夸大其实成分,今早已遇见了不少活着的西街公卿。”
鹿衡玉外祖家豪富,有钱财开道,情报得自然多些。迅速凑近,低声如实相告:“整条街不尽实,半天街足有。”单手做了砍杀的手势,“国舅公府、郑国公府、广平伯爵府、平阳侯府、以及刘阁老府都被杀尽了,连妇孺都一个未留!有几家被抄了家,全家老小被押在天牢里关着,不知会个章程。”
陈今昭低眸听着,听至最后,有种果然如此之感。
眼皮一抬,与鹿衡玉对视一眼,随即两人便心照不宣的移开目光。
为官两年,二人没少被上峰刁难,去文渊阁与皇史宬整理那些浩如烟海的繁杂史册。二人记忆力皆不差,自记得文帝驾崩前的一段史料里,有段文帝临终托付宗庙社稷于先皇的相关记载,当时的见证大臣恰被诛尽的五家公卿。
单拎一段可能也明不了,可关键景和二十九年,也先帝登基的那一年,恰元妃殉葬的那一年。
元妃,当今兖王的母妃。
对于段史实,史官以褒奖笔墨叙述,帝妃恩爱情长,元妃不忍文帝地下孤单,自愿随帝去。传入民间,长时间都被引为一段佳话。
当年与鹿衡玉对于段史实有隐晦的猜测,不涉及皇家秘辛,底讳莫如深,不敢深下去。放在如今五府被兖王诛尽的既定事实上,回头再看,容易抽丝剥茧析出些旁的东西。
有子妃嫔,自愿殉葬?
死后依旧以妃位入殓,非被追封一级?
文帝亲定宠妃之子封号为兖,藩之地却为荒凉西北?
大行皇帝驾崩,兖王即刻藩,竟连丧仪都等不及参与?
掩盖华丽表象下的东西便不容推敲。
显然,当年的元妃,被殉葬,当年的兖王,也被藩。
如今兖王势盛归,可不要杀尽天下负我人。
“鹿衡玉,”陈今昭声儿飘似的放得极低,“咱会不会成为那,恨屋及乌的那个乌。”
“应该……不会吧。在那位眼里,咱,又哪个牌面的东西?”话般,可鹿衡玉却只觉得浑身冷气嗖嗖,唇齿都似冷得有些许僵直。
个话题二人如上个话题般没有深聊,可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的确都小人物,家世不显、官位不显、能力不显、姻亲不显,偌大紫禁城里平平无奇的低品级小京官一个。人家给面子唤一句榜眼、探花,可须知每三年便有一届一甲出炉,榜眼、探花的分量大抵也只在当年最重。
按理,样无关痛痒的小人物,理应湮没在高官满地走的紫禁城里无人问津才,可关键,谁让身上背负了个‘太初三杰’的美名呢?
提个,陈今昭与鹿衡玉恨不能道声晦气。
当年殿试,不知沈砚太惊才绝艳,太初帝觉得原定的一甲第二名与三名不甚美观的姿容配不得与沈砚同列一甲,那太初帝登基数年未有大的建树,对于开创盛世的渴望太强烈遂也不在乎剑走偏锋,以至于殿试中的太初帝灵机一动,从二百多名考生中,选中两个好姿容的考生。
自此,‘太初三杰’成了先皇太初年间盛世的开端,记载在史册上,点缀先皇的政治生涯,亦成为了三人再也无法抹除的‘美名’。
可等美名,谁又问三人否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