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谁看见一个不光着脚走地板都会拉肚子的美少年黯然神伤呢?反正我不行。
于是,我再三保证下次一定认真听,绝对不会走神,并且使出浑身解数夸奖小缘,说他和以前一样才思敏捷,又聪明又帅得一批,他又恢复了活力。
奚子缘说下周结案,他有假,想要过来监工。
“好啊,我正好没事做,还能和你一起监工。”我满口应下来,顺带的,我关心了一下他的精神健康,“你有定期去精神疗养院咨询吗?”
当年的离婚,使得奚子缘原本好转的状态尽数崩塌。两年的时间里,他陪着那个曾经主宰人格的omega走完了最后一段路,我陪他每两天去一次精神疗养院做心理咨询。就这么成了习惯。
后来,他的状态稳定了,我的社工录取函也下来了,我离开前,他许诺我会自己定期做心理咨询。拿到他的承诺,我很放心的离开了。按照以往的经验,但凡是小缘答应我的事,他就一定会做到。
出乎意料的是,奚子缘默了半晌,“……没有。”他说,“冻冬哥,分开之后我一次也没有去过。”
我讶然,“为什么?”
奚子缘小声地说,“我去了的,但是走不进去。”
他告诉我,“每次我走到门口又会折返回家。”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我的认同困境吞噬了他,让他在两种极端里徘徊。’医生是这么形容他的状态的。
起初,我陪奚子缘去做咨询,他就像现在他说的那样抗拒,磨磨蹭蹭半天不愿意出门,好不容易出了门,到了疗养院,他也徘徊着不愿意进去。
这不是他的错。他那时被困境的两端拉扯着,既不想让我失望催促他赶紧踏进疗养院的门,可消极绝望的情绪主导指挥他的肢体僵化,站在疗养院葱葱郁郁的槐树下,他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是他的声音,他又急又难受,纠结得哭泣。
我和他在疗养院门口闲逛了两个多月,他逐渐放下心防,愿意踏进去。慢慢的,在一次次的咨询中,他的认知得以调整,他喜欢上了这个没半个月一次的固定活动。第二年,他甚至会在晚上提前搭好明天去疗养院穿的衣服,高高兴兴地收拾背包。
这很微妙。
那个时候的奚子缘已经和玟缔结婚姻,但却仍和作为前妻的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们每三天去心理咨询,频率相当固定。
我们上午去做咨询,然后去超市采购食物,下午在草坪上晒太阳,再吃完所有买来的东西。晚上到开满小酒吧的街上,拿着一杯随意点的酒散步,喝得醉醺醺了,就各回各家。假如太晚了,我和他会干脆买一张去极东星的船票,窝在船上睡觉。等终点站的机器人将我们喊醒,再迷迷瞪瞪地下船,看星系的第一场日出。但是,不论怎样,第二天的中午,奚子缘一定会出现在玟的病床前。
玟默许了他和我的见面,默许了他每三天从他的身边消失一次。就像过去,我默许他和他保持联系一样。
最后一次我陪他一起去的咨询结束,我们到环湖草坡骑自行车,我在前面,他在后面,湖边的风很大,蜻蜓低飞,白色的芦苇正茂盛。
‘冻冬哥!’他喊我,我回头,他正俯冲下一条漫长的坡道。他笔直地驶向我,盯着我的眼睛明亮。他蓬松的头发在风中飞扬,年轻白皙的脸颊上洒满了阳光。他对我笑,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
也正是他骑车时的情态让我以为他已经获得了人格上的平静,或者至少恢复到稳定的状态,却没想到他并非如此。
“你这样不行的啊,”我说,“你的精神核心本来就有崩塌的趋势。”
我主动向他提议,“你有假了我陪你去吧。至少做个评估,好吗?”
奚子缘说好,说完,他忽然喊我,“冻冬哥”我等着他继续说,可喊了那么一声后,他又沉默了下去。
“怎么了?”我打破他的欲言又止。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奚子缘顿了顿,接着用很轻的声音询问我,“如果我依旧想要被支配,如果我依旧想要被物化,如果我依旧想要成为某个人的狗,哥会对我失望吗?”
篮子的青豆散发着清香,我抓了抓,望着圆润饱满的豆子从我的手上依次滚落。
奚子缘静静地等待我的答复。我能说什么呢?我又该说什么呢?说什么才是好的呢?我应该宽慰他说没关系,应该顺着他的意思安抚他?我也不知道。
我想了许久,还是选择说出我的真实意愿,“我会。”
我说,“我会很失望。”
第56章 柜子里没有眼睛(二)
老实说,我对奚子缘一直抱有愧疚。
我和奚子缘之间,好听点儿是一见钟情。直白来讲,是见色起意。
我四十一岁,考上了最高学府的研究生,到学校报道的第一天便遇到了奚子缘。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刚刚入秋,和现在一样,是一个阴天,没有太阳,到处都灰蒙蒙的,空气凝滞,湿意浓重,我一个人搬着行李,填写各种信息资料,还要不断证明自己不是家长而是学生的身份,疲惫又劳累。
在这个时刻,奚子缘经过。他染了一头金发,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淡蓝色的牛仔裤,背着帆布制的斜挎包。蓬松的头发稍稍微卷,他的皮肤白皙,透着健康的粉。有同学喊他,回过头间,他蓝色的眼睛猝不及防和我相视。
我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奚子缘,陷入了妄想与不知所措中。色彩从他蓝色的眼睛里扩散,生机从他的身体里勃发,阴郁的天霎时间变得斑斓,似曾相识的悸动向我袭来。
有那么瞬间,我以为我见到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见的人。那个人永远地停留在我的二十多岁,是滴落于浑浊水桶的彩墨,是消失在茫茫天河,流向爱与生的鱼。
后来,做了两年的同学,我和奚子缘逐渐熟络。我的喜欢仍在持续,但不猛烈。我会下意识地照顾他、倾听他,偶尔在他词不达意,语无伦次时帮他向别人表达他的意思。每每此刻,他总是格外感激我,周围的同学也频频向我和他投来暧昧的目光。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喜欢他。尽管的确如此,可我从未想过要追求他。我觉得做朋友也挺好的,没必要成为情侣。更何况我和他之间的年龄、经历都相差颇大,我们在灵魂上并不兼容。
总而言之,我对奚子缘的喜爱更类似于朋友间的好感。那么当奚子缘对我说,‘我们在一起。’,我为什么要答应呢?
或许是因为我想起了那条能一边仰泳一边鼓掌的鱼,或许是因为他看向我的眼神似曾相识,都是如出一辙的‘请帮帮我’,我答应了他。
然而,我答应他,期待和他的恋爱,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和他很难长久。这种认识大概与我的感情态度的转变有关。这种转变不是指向消极,而更类似于漂在海上的船,既不寻求,也不逃避,只是向前航行。
‘其实和他相爱的过程中,你并没有全情投入,对吗?’
陪奚子缘去心理咨询时,他的医生曾单独这么询问过我。
我想了很久这个问题,‘不是的,我投入了。’
我说,‘只是在投入的同时,我也知道这段关系会结束。’
医生认为我的这种想法是由我的前两段失败的婚姻所导致的。我不认同。
我觉得我这样的态度只是源于我的近乎赤裸的坦然。我四十多岁,终于能完全坦然地接受别人的喜欢与厌恶,来到与离开。我早已不再企图紧紧抓住那些攀顶巅峰的爱,以为这样就可以永恒。世上所有东西对我而言,既是缓慢而持续,又是颠簸且起伏,自深海流向沙漠。
感情态度没有对错可言,但对比婚姻后期他炽热直白的爱意,我这种寡淡平静的状态,实在有失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