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明白?”莫亚蒂挪揄地看着我,“你有痔疮?”
“我没有,”我沧桑地说,“但我的下属有。”
至今为止,我仍还记得年轻时我下属在厕所里的哀嚎。吓得我提了裤衩就冲了过去,手都没来得及洗。我原以为他是掉坑里了,却没料到,一推开门,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送往医疗中心后,连主刀医生都对他的屁股鞠了一躬,‘真是一个在肛肠科历史上划时代的屁股。’
听完我的描述,莫亚蒂沉默地翻身坐起,双脚套进鞋里。他站起来,率先走向门口,“走吧,姜冻冬。”
我和他决定,每天花四个小时在散步上,沿着那条环绕整个星球的河走。在莫亚蒂母亲的鲜花棺材那儿出发,每次给走到的地方插一支花,代表下一次的起点。
起先,莽莽的草原一望无际,又空无一物,只有我和他在行走。沿着水流去的方向,草越来越高,从最初触及我们的脚踝,到没过我和莫亚蒂的小腿。
莫亚蒂走路慢吞吞的,显然,尽管不想患上痔疮,但他也不想劳累。划水混时间就是他敷衍我的方式。无奈之下,我只能拉着他的手走,强迫他和我步调一致,这样才不至于十分钟只走了几步路。我和莫亚蒂手拉着手,边走边聊天,聊各种没营养的话题,比如吃苹果被噎住时会不会梦到电子羊,比如他昨晚一个人到底吃了多少瓶酸奶。
“我买了五十二瓶,我吃了俩,现在只有二十一瓶了。”我狐疑地盯着莫亚蒂。更离奇地是,全是我喜欢的口味!
“这样吗?”莫亚蒂淡定自如,“那可真是太可怕了。可能是有什么外星生命拿起来吃了吧。”
“真的吗?这也太可怕!”我心有戚戚地说。
说完,我仔细品鉴,意识到不对,这个星球不是只有我和他俩大活人吗?哪儿来的外星生命还爱偷喝我喜欢的酸奶!
我正要继续质问莫亚蒂,但就在这时,我一没留神,险些踩到一只黄鼬。我顿时被分散了注意力,惊奇地喊莫亚蒂来看。
黄鼬好长一条,像被拉长的面团,皮毛油光水滑的。它愤怒地吱了我一声,随后便扭扭屁股钻进了草丛中。这是我和他在这颗星球上第一次遇到昆虫以外的动物。
后来走到河滩地,我们又见到了丹顶鹤。我的飞船绕行时之所以没见到它,大概是它被这个庞大的天外来物吓到,隐匿了踪迹。
“好想知道它们肚皮毛到底白不白。”我扒开草,半蹲着,和莫亚蒂窃窃私语。丹顶鹤背对着我们,站在我们的角度,只能看见它黑色的尾翎和红色头顶。
我本意是不打扰这群正在凫水的大鸟,看看它们就绕行。
莫亚蒂却玩心大起。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对我说,“我带你去看。”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拽着我,猛地扎进了丹顶鹤的栖地,我踉跄几步,接着眼前一白,所有丹顶鹤发出长长的啼叫,展翅飞起,惊鸿一片。
莫亚蒂看着姜冻冬仰起脸,丹顶鹤的影子正依次浮过他的脸颊,“很白吧?”莫亚蒂笑着问。
姜冻冬低下头,望向他,同样笑着说,“真的好白!”
莫亚蒂望着姜冻冬。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心满意足。
姜冻冬和莫亚蒂就这样在路上插了十四朵花,从草原走进森林。但在第十五天时,他俩没有出门,因为姜冻冬发现草原的草愈来愈焉儿了,完全没有初来乍到时的直挺,河床也越发低,有的甚至断流了。
显而易见,他们俩犯了人类中心主义的错误。
“我们还是得下一场雨。”姜冻冬说。
“确实如此。”莫亚蒂点头。
于是,莫亚蒂来了个狠的,模拟热带地区,直接今日大雨-暴雨-中雨。
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雨噼里啪啦地砸在飞船上,外面的树林传来在风中呼啸的声响,整个世界陷入阴郁的灰色调。莫亚蒂打开一小扇窗户,带着水汽的空气扑面而来,格外清新。
大雨天气,姜冻冬不想出门,莫亚蒂更不想,遵循古老的原始欲望,下雨天人类本就该待在洞穴里。他们俩干脆煮起了火锅。
汤在锅里咕噜咕噜地冒泡,辣椒不停地翻滚,牛油的香气四溢,莫亚蒂手急眼快,一把捞走了姜冻冬煮的嫩牛肉,捞进自己的油碟。
“啊!莫亚蒂,你又抢我的!”姜冻冬气急败坏。
莫亚蒂微微一笑,“我发现还是吃别人煮的好吃。”
姜冻冬白了他一眼,干脆下了半盘嫩牛肉。
莫亚蒂吃饭已经不再会呕吐了。姜冻冬把他照顾得很好,小米粥上的清汤,到略带咸味的面条,再到瘦肉青菜粥,接着是蒸鱼和软烂的米饭、营养餐。莫亚蒂的胃逐步恢复了正常。
每一次,姜冻冬端来那些寡淡无味的食物和他一起吃时,莫亚蒂都不明白,为什么姜冻冬会对他这么好。
‘你像我妈妈。’他不止一次对姜冻冬说过。
他并没有开玩笑,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但如此想的原因,并非仅仅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和耐心,更多的是莫亚蒂很清楚地明白,姜冻冬是他灵魂上的主宰。
多年以来,莫亚蒂实验了无数次,最终他平静又绝望地发现,不论他距离他有多远,不论他尝试遗忘他多少次,不论他流浪、迷失在哪片天地,他始终会回到他的身边。回到他的身边,看一眼他,和他说说话,便又能苟活。
莫亚蒂抬起眼,他端详着姜冻冬被辣红的脸,他忽然询问他,“你会复婚吗?”
姜冻冬被他突兀的提问吓了一跳,捂着嘴直咳嗽,“复婚?”他缓过气,看向他,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和你的三任前夫,”莫亚蒂没有向他解释原因,他又重复了一次问题,“你会和他们复婚吗?”
“不会,都不会,”姜冻冬直截了当地摇头,“我过得挺好的。”
莫亚蒂垂下眼,没说话。
得到这个答案,他应该高兴。这的确是他在起初料想到的完美情况他离异,他单身,他和他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当莫亚蒂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他发现他并不满足于此。
莫亚蒂总是胆怯,胆怯他会伤害姜冻冬,胆怯他会失去姜冻冬。他深知自己破碎的精神,不稳定的心理和糟糕又恶劣的性格,因此他只能将那份感情束之高阁。
多年以来,他的理智总是赞扬他的缄口不语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你看看,他周围的人来了又走,就你始终是他的朋友。’
可是,他的情感总是不满仅仅止步于朋友,‘你担心伤害他,所以没有和他在一起。可结果呢结果是他被你以外接二连三的人反复伤害既然如此,还不如和你在一起。’
在他面前,他永远像一只坐在瓢泼大雨里的猫,哪怕已经狼狈不堪,也要笨拙地把残疾的尾巴藏在屁股下面,摆出矜骄又冷淡的神色,用高高扬起的下巴告诉打着伞经过的姜冻冬,‘我很好,很完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很满意如今你看到的一切,请你不要擅自参与我的生活。’
然而,姜冻冬总是走过来,不理睬他刻薄的言语,一把捞起他,揣着他,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