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的脚拐了个弯,走向军区医院。
由前台护士的接引,我很快来到住院部大楼的中间层。中间层是打通的空中陆地,专门为一些有资历的军官建了带独立院落的小楼。
这应该是最近几年新建的,我还从没来过。这几年应该说柏砚在位的这些年,军部的经费从来没断缺过,针对退役军人的关怀政策也一年比一年好。我埋着脑袋,跟着护士七弯八拐,最后进入一座院前种着枣树的平房。护士打开门,和李教官交谈几句,才请我进入。
李教官如今丧失了大部分生活能力,他的病床就安置在客厅。
我一进去,便和躺在床上的他四目相对。见到我,李教官很惊讶,“你怎么来了?”他撑开耷拉下的眼皮,望着我,眼里骤然亮了。
李教官比我前几年见到他时更衰弱了,他梗着脖子,发狠地用力许久,才勉强支起上半身。他的皮肉一层一层地松弛下来,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清晰地感知到他的生命正在衰老里融化。
在李教官面前,一身老人味的我,反倒成了年轻人。
“来看看您。”我说,看李教官的床从平放状态缓缓升起,“您要歇了?”
李教官缓慢地抹了抹脸,他扯出笑,“就是有点儿困。人老了都这样。”他边说边眯着眼睛打量我,左瞅瞅右瞅瞅,似乎确定我还不错,他又问,“你一切都还好吧?”
“我当然好啊,”我笑眯眯地点头,“我好得不行。”
见他还有些担忧,我伸出手,掰着指头数给他看,“您看看,我现在没孩子、没老公的,”我伸出食指、紧接着又是中指,“我还有钱、有房子,资产多得花不完。还有啥不好的。”我摊开手,对李教官说。
李教官斜着嘴也笑了起来。他的嘴角处留下一串口水,我顺手拿起软巾纸,帮他擦了擦。李教官却摆了摆手,不要我做。看上去对我的动作有些不好意思。
“开心吗?”李教官问我。
“开心啊,我啥时候不开心?”我乐呵呵地说,露出和年轻时一样的情态。
李教官也乐呵了,笑骂了我一句,“没心没肺的。”
“您吃晚饭了吗?”我注意到李教官床头柜上还剩大半的燕麦粥,“要不要我去给您喊点儿?”
李教官摇摇脑袋,“我不饿。不想吃。”
不想吃饭在我眼里可是个大问题。我“嘶”地倒吸口气,连忙追问,“是不是医院的饭菜太难吃了?我带您出去吃些?”
这次李教官没再摇头,他给出个与吃饭无关的回应,“前台的护士可不会放行。”
“没事儿,我把您抗出去,”我满不在乎地答道,“到时候您就直挺挺的,一动也别动,我盖块布到您身上。假装你是颗炮弹。我在执行军事搬运任务。”
李教官被我的话气地从床上坐起来,他又笑又生气,笑声夹杂着不停歇的咳嗽从他的胸腔内蹦出来,“你这个臭小子!”时隔许久,李教官终于发现了我当年瞒天过海的秘技,“你以前就是这么帮你的同学逃训练的是不是?”
我震惊,“您才知道啊?”
李教官指着我,手指颤抖,可惜喉咙里的痰含糊了他的笑声。“你啊!你啊”他摇着头,叹了口气,“你真是的。”
我帮李教官倒了杯温水,等他慢慢饮下,我一手拿起果篮里的鸭梨,一手拿起陶瓷小刀,“我给您削个梨吧,怎么着也垫垫肚子。”我低垂着头,看着淡黄色的果皮一条条脱落,“您现在有啥想法还没实现吗?”我询问李教官。
李教官看向我,那双深凹在皮肉里的眼睛充满了隐晦的期许,“我现在最大的想法就是能出院。我想回自个儿家里待着。”李教官低声和我说。
这咋不行?我刚想这么答,但转念想到了老年人监护制度。要不是裴可之那些遗产,过几年,我的身体行动不便了,我也会和李教官一样,强制性被军区医院接收。
“这儿不好?”我转而问道。
李教官叹气,他用手揩了揩脸,像是要把脸上的无奈揩掉,“这儿很好,”李教官嘟囔着说,这个时候他显出一股老年人的执拗来了,“我就是想回家,想回家……哪怕是回家再看看也好。”
大概这样的要求在年轻人听来,就是一个老糊涂的瞎折腾,但我到了这个年纪,反而能理解李教官的恳求了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次之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所以,难免会执着。哪怕理性知道不值得,也会执着。
“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儿呢。”我嘴上应和着李教官,心里头回想了一圈现在针对荣耀退役人员的临终关怀政策,没成想还真被我找到一条合适的,“包在我身上,我待会儿办个手续,给您送回家。”
我抬起头,诧异地发现李教官听到我的话后,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他的浑浊的眼睛变得清明,原先苍白的嘴唇都有了血色,脸颊上还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我意外于李教官的激动,又马上补充了几句,免得他失落,“诶,您先别激动得太早,”我说,“有条件的。到时候有俩医护人员陪着您回家。”
我记得我的关怀政策里是可以要求驻家陪护的。我打算等下以我的名义给李教官办理,这样他就能享受得到。
李教官连连点头,连说三声,“好、好、好!”说完,他期待地望向我,“多久能回去?”
我笑着,继续埋下脑袋削梨子最后的皮,“明天一早就给您送回家,怎么样?”
“好。”李教官说。
我切着手里雪白的果子,甘甜的汁水浸湿了我的掌心。将它切成一份份的小块,装进碗里,我再次抬起头,“瞧您高兴的那样,”我说着,把小碗递给李教官,“来吃点儿梨吧……”
然而,李教官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状态躺回了病榻。他闭上了眼睛,眉眼舒展,嘴角还带着笑。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滑落到床边的左手。
“李教官?”我小心翼翼地呼唤他,“教官?”
回答我的,是我非常熟悉的,那种人走进死亡时的呓语,“好……回去好,”李教官念叨着,“明天就回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和呼吸一起消失。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快了,快得淡黄色的果皮还没来得及落进垃圾桶,快到陶瓷小刀上还蒙着一层发亮的梨子汁水。根本来不及让我反应。我沉默地把手里的小碗放到桌上,接着按下紧急呼叫的按钮。
护士出现得很迅速,眨眼的功夫,一道声音便从我的背后响起,“怎么了,先生?有什么可为您提供需要帮助的?”
我没有转身,我仍然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神情安详,眉眼带笑的李教官。真是难以想象,年轻时脾气这么火爆的人,老了的模样却如此慈祥。
“他去世了。”我说,“就在刚刚。”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军区医院的。
在明确告知医生,我明天会来为李教官的后事负责之后,我魂不守舍,脚步虚浮,连走带绊地走到了回家的巴士。
与第一程巴士相比,这次的巴士上,我的情绪愈加暴烈。
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我,与此相对应的,一种自我怀疑的煎熬同时发生着。我被悲伤的矛从口到肛贯彻,钉在大地上,曝晒于自我怀疑的烈日下。我的眼泪被煎干,煎得滋滋作响,至余下欲哭无泪的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