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莱很有主见,他在九岁开始就逐渐出现这种情况。而我既想帮助他,又不想控制他,同时也怀疑自己的眼界是否适用于柏莱通常他提出了让我存疑的想法,我都以‘好吧,让我们看看这个想法可行与否’和他一起进行探索。
有那么几次他说服了我,有那么几次我实在放心不下,拒绝了他。比如他十岁时固执地相信学校毫无用处,就是一座监狱,不愿意去上学。
‘你甚至都没有去过,怎么能下结论?你这种毫无依据的判断根本说服不了我。’我向他保证,‘你先去读一年,那时候你还是这个想法,我就给你办休学。’这样年幼的柏莱才勉强同意,不过他抠着字眼追问我,‘为什么是休学,不是退学?’‘担心你后悔。’我直言道。
有时实在拗不过孩子,家长能做的,似乎就是想办法看给孩子能不能找条后路。至少兜个底。
想到柏莱,我对奚子缘此刻复杂的表情感同身受。
和孩子相处就是这样,要抚养者时刻思考独立与依赖、帮助和控制的问题。
奚子缘垂头丧气地靠在柱子上,他的卷发被他压在脑袋后面,被压得扁扁的,像我早上煎糊的土豆丝饼。
我也只能根据我的经历,为他稍稍提供些见解,“青春期的孩子出现这种情况也很正常。”
奚子缘抬起眼看向我,我接着说,“他现在还小,突然失去了亲人,这种打击是巨大的。他没有了父母的庇佑,独自面对陌生的世界,而你是他唯一的依靠对你产生依赖再正常不过了。”
我说得头头是道的,“因为没有过亲密关系,所以把对父母以外的人的亲近,都定义为爱情这个年龄的孩子,经常犯这样的错。”
奚子缘微微歪头,他思考片刻,问我,“在哥看来,这不是爱?”
“当然是爱,不过不是爱情。”我答道。
“那是哪种爱?”他追问。
我突然卡了一下。
在这一刻,我发现,我脑海中回忆起来,供我总结经验的人不是柏莱,而是柏砚。
想起奚子缘刚刚拿出来的那张写满‘我爱你’的血书,我产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疑惑在失去父母的那几年,我是不是也像这个孩子一样发狂地索求爱呢?
这段时间,我断断续续地会回忆起童年的许多事。站在观察者的客观角度,我发现,我童年时和柏砚的确亲密,并没有那么密切。我有其它别的朋友,比如上次回去偶遇的贝。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柏砚走向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越来越畸形,发展成密切到我和他互为对方身体里的器官?
我本来觉得那场策划好的车祸是这段关系变异的开始。自那时起,我第一次撒谎,柏砚第一次认可我,我们有了共同的秘密。
可在寂静的思绪中,我用更深刻的方式凝视自己,我无法欺骗自己真正开启这段共生关系的人,不是柏砚,而是我。
他是助推者,是从犯,依存于我这个主谋。是我在不断地向他索取,他只是一直在回应。也许柏砚别有用心,并不无辜,但主导这段共生关系的人,毫无疑问,是我。
奚子缘还望着我,等待我的答案。
我再次审视那些在我的视角里,被我无意间抹去的事实。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不论是我与柏砚,还是柏莱与我,我们之间都发过类似的问题,同一种爱在我们之间都发生过。
区别只在于,一个我是索取者,我太年轻,因而一错再错;另一个我是被索取者,我学会了很多,不会再踏入同一条河。
“是想要成为家人的那种爱。”我无比笃定地告诉奚子缘。
“别苛责他,”我说,“他只是需要时间慢慢长大。”
我说这话时,我并不知道我说的他,究竟是指谁。但不论是谁,我都希望那个‘他’能够得到足够的宽恕与容忍。
我说得很含糊,但小缘却恍然大悟。
他若有所地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如此明悟的模样反倒引起了我的担忧,我很担心小缘误会什么,做下些不该做的事儿。于此,我斟酌了会儿,用委婉的方式告诫他,“小缘,你比那个孩子大四十多岁,要是连自己和一个孩子的关系都把握不了,就太不像话了。”
奚子缘似乎是觉察到我语气里严肃,他坐起身,连连摇头,手也跟着摆。他摇得满脑袋的卷发四处乱晃,脑后被压平的卷发从一张平面的煎糊土豆丝饼,变成了一颗立体的在水里摇头晃脑的海藻。
“不会的,哥,”奚子缘保证道,“我不会犯这种错。”
“情况太不理想的话,就申请调换抚养人。”我说。
“嗯。”
真是没想到,有一天小缘也会变成与我交换育儿经验的对象。
基于他天生的疾病,我总把他放在弱势位置,觉得他是一个不那么独立的人。或许一生都需要需找一个超然的存在来指导自己的生活。
如今,我高兴地发现,他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指引。哪怕是我的话,他更多的也仅是表现为‘倾听建议’。
然而,小缘却对此显得很踌躇,“我会感觉,我不能有新的生活。我应该围着哥转,这样才和哥对我付出对等。”
厨房里,我和他与往常一样,我洗菜,他炒菜时,他对我说,“有新的生活,总觉得是抛弃了哥。”
这个想法很离谱。但我见怪不怪了。我身边很多人,似乎都或多或少曾经对我抱有类似的愧疚。最典型的就是柏砚、陈丹,还有柏莱。这一家三口还真是典型中的典型。
“那我现在先抛弃你,断绝和你的一切往来,”我再次面对这种问题时,已经不再如临大敌,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有没有好受点儿?”
小缘诚实地摇了摇脑袋,“没有,”他偷瞄我几眼,很委屈地说,“更难受了。”
他委屈但不敢生气的样子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笑完了,我举起剥蒜的手,拿手臂揩了揩眼角,“我可不希望是任何人的围城,”我不再玩笑,认真地回答小缘,“如果你带着这样的想法生活,那就太沉重了。不仅是你沉重,我也会沉重。因为我必须为此负责。”
“所以,为了我不沉重,也请你别沉重地生活吧。”我说。
青菜倒进了锅里,叶子上的水和油相撞,升起股白烟,随后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被油烟呛得连打好几个喷嚏,在我睁开眼的迷蒙间,我听见灶台前咯吱、咯啦挥动锅铲的小缘对我说,“好。”
酒足饭饱后,我准备随小缘一起去隔壁他的房子,帮他看看打包的行李。
伊芙明年退休,小缘由于不善沟通错失局长之位,但怎么也算是骨干顶梁柱似的总科长。很多工作上的交接和人事变动,都需要小缘和下任局长配合,因而格外忙碌。
我帮不上大忙,但一些小事,像监工搬家团队来装行李,还是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