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沈芸云冷静了下来,他停止歇斯底里,握着终端的手发紧。没有多大犹豫的余地,沈芸云绝望地发现,他只能用这个办法这个他发誓不会再使用的方法,“我的舅舅是五大部长之一,我的爸爸是军区武装域的域长,我的哥哥是三等星球联合会的副主席,我是沈芸云,我来自首都星的世袭贵族沈家,这样的身份够不够?”
“我正赶往医疗中心,我到那儿没见到被抢救成功的白塔AT697289,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报复以你为代表的白塔和安塔负责人。”沈芸云说。
他感觉他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过去的他,骄纵任性,无知无畏,最爱搬出出身证明高贵。那个他哈哈大笑着,嘲笑另外一半决心与过去决别的他。
‘什么嘛!到头来你不还是要用我来达到目的?这样的你凭什么看不起我?’那个他恶劣地捏住另一个他的下巴,强迫他看他,‘你嫌我无知,嫌我愚昧,连提到我都觉得羞于启齿。可你看看你,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还不是只能用我的方法?’
强烈的割裂感拷问着沈芸云。他知道就算用这个方法达成目的,被组长知道了,也肯定不会接受他进组。届时,他也无法在基地待下去了。
但他没有选择,在一条生命面前,在697289的死亡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沈芸云只能扬起下巴,用骄傲的语气说难听的话,“你以为你们担任着什么不能取代的职务?你们不过是G基因等级的废物。没了你们,再提拔一群人上来就是了。没了你们,还不如没了一颗原始星球影响大。”
负责人完全没料到。面容稚嫩的调查员竟有这么大的来头。权势压人,更何况是他们这样最边缘的人。直至现在,负责人才收起对沈芸云的不屑态度,他无比郑重地保证,“我明白了,我们会全力以赴地抢救,请阁下安心。”
没有关系,沈芸云想,就算违背了他最初的誓言,就算没法在基地待下去,都没有关系,只要697289活下去就好。
然而,沈芸云赶到医疗中心时,他见到的不是脱离危险的697289,而是一个声称嘴里含了安乐死的药物,要是医生靠近就直接吞咽的697289。
当沈芸云现身在这场闹剧的现场时,697289看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被拉进医疗中心。“为什么要救我?”苍白的beta问沈芸云,他躺在病床上,失血而过,已经没了力气坐起来。
病房外的医生让开路,沈芸云看清了697289面如死灰的脸色,又委屈又生气,“我怎么能看到你死在我面前?你为什么不接受抢救?”
697289的眼珠转向沈芸云的方向,他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和沈芸云见面的状态,冷漠又阴晴不定,“你要连我仅剩的尊严都剥夺吗?”697289问沈芸云。
“我只是想要你活下去,”沈芸云不想和他争辩,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697289活下去,“我去找医生,我让家里调医生过来”
“不,”697289再次明确地拒绝了,一如他在公园里拒绝沈芸云的帮助,“我的生命马上要结束了,”他说,“这是我的选择。你想救我的话,不如说服我放弃这个选择。”
沈芸云僵在原地,他不知所措地看向身边的医生,希望有人能帮他做决定。说到底,沈芸云终究太稚嫩了,他离开家族,离开浑噩的、依赖他人的生存模式连一年的时间都没到。他也尝试过独自一人解决问题,但那些问题本就无足轻重。
697289瞥向病床旁的监护椅,“坐下吧,我们聊一聊。”
沈芸云不自觉地按照697289的话行事,医生和护士识趣地离开,病房的门被关上。
只剩下沈芸云和697289两人的房间里,沈芸云坐到椅子上的霎时间,原本被压制的情绪澎湃地涌来,他愣愣地望着697289,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的beta正走向死亡,“为什么你想死……”沈芸云问。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死有什么好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了,就谁也见不到了。死了,就吃不了美味的饭菜,穿不了好看的衣服了。”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世界,沈芸云把手捏成拳头,置在大腿上,指尖深陷掌心的刺痛叫他不至于哭出声,“这里你自杀才能有尊严,可是为什么要按这儿的规矩行事。活在这儿,又不是你的错……我带你去活着也有尊严的地方,我保证那儿会比这儿好一万倍,一亿倍!”
697289看着沈芸云泪流满面,泪水滴答滴答地落下。697289感受到了沈芸云的痛苦与不甘,他是如此想救他,连腔调都发颤。
697289设想过这样的场景,他猜测,他或许会被沈芸云的眼泪打动。但他真的面对沈芸云的眼泪时,他的内心出乎意料的平和安详,他的灵魂中充盈着对死亡降临的坦然。
“活着也有尊严的地方,是你的世界吗。听上去真美好。”697289说。他收回眼,望向天花板,雪白的墙壁上印着窗外的树影,深浅不一的影子随风而动,婆娑不定,“但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活不下去了。”
“我带你去你能活下去的地方啊!”沈芸云哽咽了一下说。
“你还是不懂,”697289哑然,他半阖上眼,像犯困了,“无所谓什么地方,无所谓哪个世界,我都已经活不下去了。”
白塔AT697289,从他出生起,他就被送上一艘发往宇宙的愚人船,他不知道起点,也看不见终点。茫茫的大海上,或许他还可以怀揣着寻找属于他的陆地的希望,但浩渺无垠的世界里,他羸弱的身体只允许他在被圈定的2.5光年内打转。
要是他足够疯癫,要是他足够痴愚且盲目,被文明的抛弃的白塔与安塔,本可以成为属于他的故乡。偏偏他过于聪明,过于洞察秋毫,发现了层层叠叠的谎言,发现了自己受害者的身份,却又无法抵抗地成为帮凶。于是,最后的归宿也化为乌有。他终于明白,他只是社会的遗孤,人类的弃儿。这儿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巨大的孤独吞噬着他,无底洞的工作消耗着他,成为帮凶的事实谴责着他。他无比煎熬,无比痛苦。活着对他而言,只是受难,仅此而已。他的一生短暂而滑稽,回想过往,尽是羞耻。
生命流逝着,697289想,如果沈芸云出现在他没有被孤独打败,如果沈芸云出现得更早可是不能更早,更早的时候,沈芸云那样出身的omega看都不会看他一样。想到这儿,697289几欲发笑。
耳畔传来沈芸云的哭声,他抓着697289的手,697289的指腹不经意间蹭过他的脸颊。此刻,沈芸云像一只迷路的羔羊乞求牧羊人的指路,“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掉”沈芸云涨红了脸,他望着697289,那双明亮的眼快把697289灼伤了,“我、我来做你的朋友!我永远都会喜欢你!我”他胡乱地做出保证。
一直以来,沈芸云想要帮助697289。沈芸云都没想明白过其中的缘由。或许是697289本身的能力让沈芸云认为,他不该困顿于此;或许是能让沈芸云从无能为力的地狱中解放出来,他无法帮助所有人,但至少帮助一个也叫他好受很多。总之,什么理由都行。
他曾经觉得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他说话,那个人既能是697289,也能是任何别的人。如今,沈芸云明悟,那个人只会是697289。因为他们有着同样孤独,同样渴望成为朋友。
横亘在他与697289之间的,是那份如影随形的孤独。可他们两人都选择了避而不谈,以为不触及对方的深处,保持一定的距离就足够了。
697289轻轻地叹气,“太晚了。”
沈芸云知道697289在说什么。在这一刻,他们终于达成了真正的理解。
而就是这份迟来的理解,令沈芸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他总是骄傲得不合时宜,因此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孤独。他应该早点承认他的孤独,这样他就能意识到697289的孤独。
“你要记住我,”697289缓缓地合上眼,他太累了,他想好好休息,“我死在你的面前,是为了让你记住我。从今往后,你每每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地去救助谁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你怎么这样!”沈芸云红肿着眼。他站起身,又因用力过猛,险些向后栽倒。他居高临下地瞪着697289,发狠地说,“死在我的面前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你要是死了,我就立马忘了你!我转头就忘了你,再也不会想起你!我要去和别人做朋友,做最好的朋友!”
697289听着他的威胁,嘴角却露出微笑,“这样吗。那也很好。”
他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又轻又缓,“现在,你终于明白,救一个人究竟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了吧?”
697289问沈芸云。
他闭上了眼,身体逐渐放松,像是将要进入一场美梦。感官正逐渐丧失,697289的世界只余下了沈芸云的哭泣。
生命的最后时刻,697289如同呓语般,气若游丝地对沈芸云说,“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像个胆小鬼那样,乖乖地活在父辈的庇佑下。像你以前那样,做个什么也不懂的高基因等级的omega。永远、永远不要再过来。芸云。”
697289第一次喊出‘芸云’。他没有告诉沈芸云,其实他早就想这么称呼他了。可惜再也不会有机会喊第二遍了。
697289杀死了自己,如他的上司、他的上司的上司……如每个他的前辈一样,用自杀结束了充满耻辱的人生。
病房里沈芸云的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下来。他哭得不能自已,从椅子滑到地上,无力地瘫坐。
他出生时,他那个短命的亲生母亲给他取名为‘芸云’,寓意是在云端上审视芸芸众生。沈芸云二十二年前的人生的确也是这样。假如他没有离开家族,假如他没有前往基地,假如他没有来到这儿调查,假如他还是那个满脑都是恋爱、结婚、派对,怎么让奶头更粉更嫩的沈芸云,那么他一定能够避免这样钻心刻骨的痛苦。
沈芸云浑身发抖,呼吸都在发痛。他想蜷缩起来,想环抱住身体。童年被母亲厌恶时,他就这样安慰自己。可他连挪动手指都做不到,他如同一滩烂泥,稀巴烂地碎在地上。
永远骄傲的沈芸云,永远觉得自己最漂亮、最值得被爱、最应该被万众瞩目的沈芸云,永远热烈地、真挚地、绝对且忠诚地爱着自己的沈芸云,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恨意。
他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到。他无能、无用,又无力。他就是个麻烦制造机,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为什么他这样的白痴能活着?还活得这么好?而像697289这样聪明的、能干的、无所不能的天才却要去死?沈芸云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