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芙看罢,真心赞道:“你写得很好,我没有什么要改的。”
她又速读了一遍,惊喜道:“而且,我们两人的观点竟有这样多相似的地方,这便是姊弟间的心意相通么?”
舒明德此时也看完了舒芙的文稿,听她这样说,不由心生些许羞愧:“不,我策论上的主论点是长姊与我说过一通的,真要论起来,还是阿姊和长姊更加相通。不过,阿姊写的这篇更好,许多看法更加犀利,且容明德觍脸,取几段阿姊的观点,将文章精调一番。”
舒芙自无不允。
舒明德得她允诺,当即拿笔蘸了墨开始书写,才写了两行,他突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女道:“阿姊好生厉害,我与同窗们交谈了半日,又得了长姊妙口蕙心的点拨,回来后冥想了昼夜才能写出这些东西,阿姊用了一个午间便写成了。倘若阿姊是男子,定要将我们满书院的儿郎都比的面上无光了。”
舒芙听言,眼睫微动,唇线紧抿,一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舒明德赞过以后,复又埋首下去修订文章,未曾察觉对案的少女已悄然站起身,行至了窗下。
舒芙站在风窗前,手指抚上纵横裂纹的格条。窗外风雨不知几时又大了起来,浸寒的气流透过明纸击在她掌心,叫她想到这一年入春时,府中池塘上那层粼薄的冰。
去岁冬日的寒气消弭在融融咚咚的春日里,那些薄冰也随之弥散裂逝,最后全数汇作了塘中温绵的水、泞淖的泥。
她遽然转过身,对着低头写字的舒明德轻声道:“不是的,明德。”
舒明德茫然地抬眼看她,只听见她温和又缓慢地说:“你如要赞我,不必使我假托男儿列,如我一样、比我更优秀的女子皆有的是,只是世人鄙薄,总叫她们隐于史外。
“但阿姊从未因自己是女子而自疑过,阿姊很开心,我是你眼前的这个我。”
舒明德内心撼动,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就见少女迈出房门,撑伞挑灯隐入滂沱夜雨当中。
……
再越一日,舒明德便要返归岚山书院。临行的前一刻,他同阿恪立在后门处的马车前,不知还在候着什么。
幕夜四笼,深巷中还散着数声犬吠,又有零碎春蝉吱吱呀呀。
阿恪背着身呵出一个哈欠,又慢悠悠转回来,对舒明德道:“郎君,您还在等什么?”
早一刻上车,他也好早一刻补眠。
舒明德面色微白,又倔强地站了片刻,直至一边的罗氏也忍不住探询,他才缓缓问出声:“我阿姊呢?”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要说自舒明德每每返学必来相送的,满府之中只有一个舒芙了。
哪怕是罗氏都因体弱有几回没来,只有舒芙一次也未曾缺席。
罗氏细眉微蹙,偏头使人去春晚楼叫人。
又等了片刻,府内盈盈走来一个人影,舒明德双眸微亮,待人近了才发现,来的人不是舒芙,而是这些日子跟在舒芙身边的丫鬟阿笺。
阿笺睡眼朦胧,朝众人福了一礼:“夫人和小郎君叫婢子来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舒明德连忙道:“我阿姊没来么?”
阿笺茫然摇头:“没呢,这个时辰姑娘应该还睡着。”
小郎君眸色骤黯,把个罗氏看得心碎不已,对着阿笺道:“回去将你们姑娘叫起来,这一时半刻的功夫,耽误不了她多少睡意。”
阿笺闻言,颇有些心疼舒芙,挪步的动作不情不愿,好在舒明德出声解围:“阿笺姐姐别去,叫阿姊多睡会儿吧。”
他想起自己在那日筵席中伤人的话,又想起前夜舒芙那一通将他完全镇住的说辞,隐约猜到他们姊弟二人的隔阂并非只有因长姊而生的那些龃龉,或许还有些许观念上的分歧。
好在他尚年幼,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去钻研阿姊的所向,兴许当他真能理解她的那一日,他们两人才算真的和好如初。
舒明德觉到些开明之意,整个人放松了不少,朝着阿笺露出一个笑:“请阿笺姐姐替我向阿姊带去一句话:明德会多看多想,待有所悟那天必去寻她,请她到时千万不要赶我。”
话落,他带着阿恪爬上了马车,踩着月色一路远去。
第057章 | 0057 五辛盘(一)
再说华阳郡主李杪,距上一次说要登门拜访已过了五六日光景。
舒明德这几日放课在家,她也不想讨嫌去打扰人家阖家相聚,只好四处散心,静等了几天。
是日风朗气清,碧蓝天上云丝长弥,她从樊川处的别业返回长安时,听手下婢子说舒明德已然回书院去了,便使人调转马头,一路往永乐坊舒府而去。
郡主人到了坊口,黎老夫人才得了消息,连忙收整仪容,带着满府的人迎了出来,恰赶上李杪踩着织锦面的杌扎下车。
女子双十年华,身量高挑,鲜眉亮眼。绿云高耸作一个灵蛇髻,金银珠玉环佩鬓发各处,颈间挂一串熠熠生辉的昂贵明珠,更衬得整个人光艳迫目,不可逼视。
“郡主驾临,怎不事先知会鄙府?好叫府上设宴招待一番,如今这情急忙乱的,恐叫郡主笑话。”
照大历制说,如李杪一样的亲王女当封县主,她却逾制得封郡主,其得帝后看重的程度便可窥一斑,由不得黎老夫人不重视。
黎老夫人领着一众小辈行礼,却被李杪一把搀起:“老夫人不必如此,李杪是晚辈,万当不起老夫人的礼,今日拜访只与府上二姑娘有些闺中话要说,诸位不必多顾。”
说罢,李杪松了搀住黎老夫人的那只手,略过府上众人,径直走到舒芙跟前,牵起她的手:“阿芙陪我,其余人只当作平常就好。”
……
李杪与舒芙到了府中的霁池。
要说先舒公最得意的作品莫过于眼下这一眼清池,其水乃渠引活水而得四时清明如镜,又蓬植连碧的芰荷相饰。据说此处先时还饲了两只白鹤撷趣,不过舒公仙去的那年,这一对白鹤也随一并死去,也就不复当年仙境一样的美丽了。
舒芙借着小艇,将人往池中央的四方亭中载。李杪见她划得吃力,口中不免念叨:“真不晓得舒公从前怎么想的,这样大一方池塘竟不修一个栈桥,每次到亭中来必得划船,怪道亭中现在积了这许多灰。”
说着,几人一同上了岸。
李杪的两个贴身婢子,一个叫彩彩,另个叫绵绵的,先进了亭内,手脚利落地拿拂尘扫尽了灰尘,这才请两人进去坐下。
舒芙想了想,道:“祖父兴许爱的不是坐在亭中分说日月,而是睡在艇上依水漂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