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儿愣住,眼见着舒薇遽然立身起来,径直往床榻方向走去。
絮儿想过很多种舒薇的表现,她可能会自怨自艾,可能会佯装无事,却独没想过她会做出这样一副决绝的姿态。
舒薇坐在床上,伸手用力一拂,将雪青的锦帐扯散,整个人半隐在帐中,声音冷然:“舒芙连她阿娘都敢拂逆,我怎么就非惮于一个李桥了?他出言而毁,可见人品之劣迹。既然如此,从此他的约,我也一应不再赴了。”
絮儿怔在当地,万没想到舒薇会说出这样决然的话。
几乎在舒薇话落的同一时间,那只被李桥千里迢迢从江南送来、用金线捻丝系在帐上的玉刻兰花,啪嗒一声直直坠在地上,摔作几段碎玉。
絮儿下意识掏出帕子,想将其拾起来,将来找个玉匠想办法补一补,却没料到舒薇先一步开口:“拿个笤帚进来收拾了,天亮以后你再领几个婢女,将我房里其余打从武威郡王府来的东西一并收捡了,早晚得还到郡王手中去。”
絮儿躬腰的动作都是一顿,抬眼看向坐在帐中的舒薇,总觉一片月皎霭散,似乎有什么长压着对方的东西尽散去了。
……
舒芙与占摇光前几日的别扭并未因那场淋漓情事而全部销解,因而她并未来得及同占摇光说起去樊川且还要小住的事。
直到今日晨起,她掐着点从床上坐起,惊动了身边熟睡的少年,这才恍然想起这件事。
不过时辰紧迫,他的觉也未醒全,于是她便不准备解释,只趁穿衣的空档,敷衍地抱了抱半梦半醒的占摇光,轻声同他说:“你在家里等我呀,我很快就回来。”
至于这个“很快”是多久,那就是由她自己定义的了。
少年将脸埋在少女柔软的胸脯前,温香软玉腻人,他压根没听清她说什么,被她连哄带骗,竟又放心地侧身睡下了。
舒芙上了华阳郡主府派来的马车,一路隐隐甸甸往樊川去。
……
樊川一域位于长安南郊,是神禾原与少陵原两间一带纵长十五里的平川,汉时曾为武臣樊哙的封邑,因而得名樊川。到了这年间,早已成了无数长安显贵起造别业的佳址。①
李杪前两年在潏河北岸得了一块宝地,于是斥资为自己起了一座私园,直到这些日子才建成,又得了皇后殿下墨宝,赐名“长颐”。
舒芙到的时候,赤乌正从原下跃起,照得一片旷原融金如拭。
李杪站在园口迎她,见她下车,原本无甚表情的面上立时化开极鲜明的笑:“阿芙!”
两人隔得丈远,舒芙闻声眺过去,见李杪脚下微踮,抻出一条手臂朝她挥舞,于是拎起裙裾一角,朝李杪方向小奔过去。
“杪杪”
舒芙到她近前才匆匆刹住了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猛然上去扑住了她:“我可想死你啦!”
舒芙伏在李杪肩上,眼眶微有些发热,她此行是违逆了罗氏的意愿的,因而来时一路,她心中惴跳不止,直到了此刻,看见李杪一张朝气含笑的脸,才隐隐觉得整颗心落到了实地。
大约有些人天生就是父母缘浅,幸好老天并不完全薄待她,她亲情缘淡,却有更多人真心对她。
至于回去以后,罗氏会如何发难于她,她也甘愿承受,另想对策。
李杪并不知道舒芙心中这一道弯,只觉身上软软一热,两道眉立时就蹙了,将她从身上扯了下来:“你身上好热,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往我身上撞了,我那几个七八岁的堂弟堂妹都不这样了。”
舒芙两眼一眨,乖乖松了手。
李杪便将头一扬,往前走了几步,见舒芙并未跟上来,于是别扭地侧过半身,朝她撇出一只胳膊:“罢了,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本郡主心软不禁磨,就赏你一条胳膊,你小心拽牢了啊。”
“好呢,”舒芙脸上一扫刚才真假掺半的几分委屈,三两步到了她身边,“我搀着郡主娘娘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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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2章 | 0082 踏春行(二)
李杪这处别业是她身边一个叫林双玉的娘子负责监造的。
林双玉其人,原是安王妃母家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早年也富裕过,后来她耶娘意外亡故,伯父欲将她嫁给当地一个有名的纨绔,林双玉不从,偷偷拿自己的户籍在官府办了路引连夜跑路了。
要说她真却有两分胆量,知道其余的亲眷都不可奔,只有一个在长安做安王妃的远房姨母才庇护得住她。
果然,知道她在安王府落脚后,她那个伯父再不敢打她的主意。
李杪见状,本欲再给自己这个从前未曾谋面的表姊一些本钱,令她留在长安做些营生过活,不料林双玉知晓李杪欲在樊川修建别业的事,竟自告奋勇揽在手里。
李杪此前从未见过女子通晓园冶事的,当日一见林双玉目光坚定灼然,心中大为欢喜,捡问几个问题之后,见她对答如流,确实不是自大夸口,当即绝了另寻园冶大家的念头,将修制别业的事全权交给了她。
林双玉也未让李杪失望,从打图设计到选石挑材,她俱亲力亲为,直至这时别业建成,即便是舒芙从小见惯了舒府当中移步换景的巧妙景致的,也必须承认林双玉才华横溢且独具匠心。
舒芙是极擅夸人的,走在廊桥上,听一听足下潺潺的水声,又见桥前簌簌一丛竹,池中曳曳几尾鱼,俱是明净可爱,心里欢喜,张口就道:“阿玉姊姊真厉害,真可谓移步换景,这地方真妙,都叫我嫉妒死杪杪了。”
李杪吃味,掐一掐她的胳膊:“哪里来的轻浮小娘子!见谁都叫姊姊了!”
林双玉弯眼一笑:“入苑的这几处景致以小而精为基,跨过前面那扇月洞门,里面就宽敞些。正合一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
“是呢,”林双玉颔首,继续同她道:“那处地方大,所以郡主预备在那里摆一个自行拿取的席面,届时赴贺楼宴的郎君娘子们自去那边吃喝,不拘于一室,无拘无束。”
舒芙点点头,继而看向李杪:“你不是说叫我来帮帮你么,怎么样样都安排得妥帖了?”
李杪睨她一眼:“你的脾性我还不知晓么?叫你打理这些琐事,还不如叫你抄十遍书来得痛快,所以我叫你来,实则不是让你帮衬这个的,而是另有一件事。”
几人行至一处小榭,李杪迈腿进去,舒芙紧随其后跟了进去:“什么事?”
“就是上次我在快哉阁与你说的那个秦谧,她昨日已经到了长安,如今人在邸店里住着了,我也邀了来贺楼宴。我这别业后方还有一处旷野,当时叫人一并改作了马球场,到时她来,必要嚷嚷着打马球。
“她身边带来的娘子都是她阿娘下属的女儿,都是凉州来的,各个长于马术,到时一比,我可不想灰溜溜地被她们打得到处乱蹿……阿芙,你可要帮帮我。”
李杪话落,双眼直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