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陈执披甲走出溥哉宫大门的时候,陈敛骛正挂剑跃马,径从长街横行驰来。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几瞬之间,陈敛骛已奔至门前他于勒马时身形一顿。
因为和陈执四目相对,陈执正含笑望向他。
不是曾经对崔鹄的那种欣赏的笑,而是满带着对自己骨肉的骄傲。
“朕的好儿郎。”陈执对着陈敛骛说道。英雄气盛,这才合该是他陈执的子脉。
陈敛骛自幼缺管少教,罚睡马棚的时候习练武功马术,贬去幽宫的时候自修文谋墨法,但这些于他并不是才干,而是杀身的祸根。他藏拙了这么多年,身上会什么有时自己都忘了,便是知道也不以为意。他从没得到过赞许,他最为人满意之处就是他的一派庸碌无能。
今天他听到独断万古的陈太元帝就站在面前对他说,朕的好儿郎。
在意识到可能一辈子也没办法得到陈执纯粹的夫妻之情的同时,这一刻陈敛骛觉得,自己也没那么讨厌被陈执当作亲生骨血看待了。
那满皇祠数百号名姓皆是稀疏平常之才,陈执应该只为他一人骄傲过吧。
陈敛骛喉结滑动,低头向陈执伸出手。
是要抱他同骑。
不是找不出第二匹马,也不是他陈执如今牵不动马绳了。陈执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心想陈敛骛和自己,有太多一脉相承的东西。
都是喜欢什么,就一定要霸占到手里。只不过陈执当年喜欢的是天下,陈敛骛如今喜欢的是他。
陈执笑握着他的手蹬鞍上马,任他把自己抱在胸前,纵马扬鞭。
心怀天下的帝王可能为一人私有吗?
今朝的老狼王不退位了,但他向新狼王伸出手。
站上来,带你看看朕爱的江山。新狼的牙还利痒,老狼的毛足厚长,准你在山巅厮磨我。
第061章 | 昔年高台流风久,今日重登嘉始楼
嘉始楼,三十丈,太祖元帝定国立都始建,一朝登楼称帝,八方万民朝服。
这楼台与大陈同寿,已矗立百年有余,今日陈执重登。
陈敛骛系马随后,紧跟着陈执问道:“枕儿身骨还没养好,要不要朕抱?”
那十几天俾昼作夜的荒唐云雨确实耗人不浅,但陈执到底是陈执,他持袖迈步向上走去。
高耸楼台建于皇城之中,除皇帝祭拜朝民外,便作登高瞭望之用。
此时城中混战未休,嘉始楼上每一层都有兵卒靠立栏杆引弦搭箭。
陈执登楼有七八丈高之时,内城局势便可览尽。
十余万姜军部队逃的逃,降的降,但仍有叛军反心不死,自率兵马企图冲入城中突破围攻。而凭高望远,两军之势殊矣,姜党终究也只是在做困兽之斗。
陈执的目光慢慢集中于战局其中的一处,那里陈军正在全力围剿一支反军,反军之兵不足百,但皆死志杀敌,困陷的将领威风凛凛立于马上,一人挥刀先后斩落十几兵卒,真有几分昔年霸王乌江之勇。
陈执身立危阑垂观战局,忽而伸手夺走旁侧射兵的大弓,抽出箭羽一支搭引弓弦,长臂前后绷张。
挽尽雕弓如满月,烈风振振,陈执敛眉于那一处凝眸。
箭锋已于八丈楼台之上锁紧那个姜家霸王的命门。
陈执在等这阵风停。
他的背影也被一道目光盯着,陈敛骛目不转睛地凝望他拉弓。不难想象,陈执当年也是这样长挽大弓射落别国城池的。
极细微之处,箭锋随转,那枚墨玉的扳指此时稳控弓弦。
秋风止,雕弓放。
劲箭破空,百步穿喉。
那英雄好汉堕了马,惊呼卡在喉咙里,就倒在围剿主将崔鹄的脚下。
崔鹄已在这支姜敌部队上费力多时,未想天外飞来一箭,直将这姜将毙命。陈军乘势蜂拥剿敌之时,崔鹄猛然抬头望向高台。
陈执台上收弓,抬手归还一旁的射兵。
这世上不缺西楚霸王,他陈执也只惜能用之才。
陈执垂眸再一揽望这残局剩卒,而后转过身去。今日之战再无悬念了。他走回登楼长梯,负手拾级而上。
“枕儿,你去哪里?”陈敛骛口中问着,在其后撩袍连步跟上。
自此层再往上走弓程不逮,无有驻兵。陈执便与他一前一后攀登着这嘉始楼台,不紧不慢地同他述起一个故事。
“朕当年嘉始楼台登基,坐拥三千里山河功业,凭今追古,则秦朝疆域不过朕之半数,而秦皇鞭笞天下独夫之行,恩寡德疏过朕远矣。于是一日游幸于泰山,便在他封禅之处提了一行戏诗。”
“‘千古称人杰,为之一笑倒。’”陈敛骛在后面说道。
陈执听来笑了。
而陈敛骛此时双目仰视楼台,这嘉始楼三十丈,其上十五丈只是虚设,最后一层楼阁就在第十五丈上,只准皇帝登临,以作朝民祭拜之用。
“在朕刚刚转生之时,有天在你榻上做了个梦,梦见了秦皇,他对朕好是一番讥嘲。”陈执边登楼边回忆着当时梦里的场景,“他说朕当年在他封禅的泰山上题诗,使他贻笑后世;而如今嘉始楼台上朕子孙留下的千金墨宝,也让朕复为后人耻笑了。”
“朕要看看,这楼台之上是不是真有什么墨宝,以至于那秦帝托梦也要来讽朕一番。”
陈执身后再没人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