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没等到梁大姑娘的回应,推门而入。她进来后发现光线很暗,所有帷幔都拉着,空气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阴幽。床幔后坐着一个人影,像截枯木,许久动都不动一下。王言卿知道这就是梁大姑娘了,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停在帷幔外,柔声说“梁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京城陈千户的侍从,陈千户和令尊梁卫是故友,他听闻令尊故去,痛心非常,今日专程来府上吊唁,让我来后院看看你。”

床上的人死气沉沉,听到梁卫的名字,她终于动了动,让人确定她还是个活人“你认识我爹”

王言卿隔着帷幔打量这个女子,她身材娇小,不着粉黛,头发胡乱披散,脸颊都凹下去一块。看她的骨架,原本应当是珠圆玉润的身材,可是经历了丧父、通奸等打击后,短短几日,她就瘦得脱相了。

王言卿心中微叹,她双手交在身前,轻轻对梁大姑娘行了个万福,道“我并不认识梁千户,但我家主人和梁千户一见如故,引为至交。他听说梁姑娘的遭遇后十分惋惜,派我过来问问,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王言卿一上来就表明来意,并且特意说明自己是梁卫故友派来的人,和梁文氏没有关系。梁大姑娘精神本来在崩溃边缘,骤然看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并且有礼有节,谈吐不俗,内心的防备不知不觉消除。梁大姑娘眨了眨眼睛,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是不是大哥把你们找来的”

王言卿眸光微动,梁大姑娘竟还一直指望着梁榕来救她,看来,她并不知道梁榕早已先她一步遇难了。也是,一个闺阁女子被说成通奸,还被继母软禁,她若不是心里抱着哥哥会来救她的希望,怎么能坚持这么久呢

可惜,她的哥哥已经没法帮她伸冤了,她自己也因为通奸,被官府判了死刑。如果不是陆珩横插一手,怕是不久之后,她就要被行刑了。

王言卿对梁大姑娘笑了笑,无声无息拉近两人的距离“梁姑娘,我们也在找梁榕的去向。我们能

不能坐下慢慢说”

梁大姑娘下意识点头,这才意识到房间邋遢,没茶没水,并非待客之道。她先是恍惚,随后苦涩地笑了笑“我这段日子过得昼夜颠倒,浑浑噩噩,连基本的待客礼数都忘了。”

这半个月梁大姑娘的世界天翻地覆,她从无忧无虑的武官小姐变成人人喊打的私通女子,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如今回想以前的日子,竟像是做梦一样。

王言卿搬了个绣凳,坐到梁大姑娘床前,轻声安抚道“姑娘不必难过,我明白你的处境,不会在意这些的。不知,我该如何称呼你”

两个人距离靠近后,梁大姑娘的语气也渐渐变软和“我闺名梁芙,你唤我阿芙就行了。”

王言卿点点头,道“阿芙,陈千户听到外面那些传闻后非常生气,陈千户说梁家门风清正,梁卫亦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的子女绝不会做伤风败俗之事。陈千户不愿故友的骨血不明不白死去,今日刚从京城过来,就赶紧派我来了解实情。阿芙,梁太太说你和人私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梁芙现在的情绪非常脆弱,经不起丝毫刺激,王言卿这段话说的又缓又轻。她说话时一直看着梁芙的脸,根据梁芙的细微表情调整语气、措辞。

王言卿这番话看似简单,其实每一句都是为梁芙现在的心理状态设计的,她先是用称呼拉近距离,然后通过称赞梁卫取信于梁芙,最后澄清她是今日刚从外地来的,和梁太太没有任何关系。不知不觉中,王言卿就将梁芙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暗示梁芙她们才是同一边的。

梁芙态度逐渐软化,等听到后面,她眼睛都湿了,哽咽道“我没有。”

她喉咙发哑,声音带着哭腔,几乎都没法完整说一句话,只能不断地重复“我没有。”王言卿始终耐心又温和地看着她,等梁芙情绪平稳些了,才柔声说道“我相信你。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丫鬟们听到吃吃地笑,道“他算什么人,躲着老爷还来不及呢,怎么敢上梁家的门”

这种地痞流氓欺软怕硬,哪敢招惹锦衣卫千户,王言卿点点头,又问了当日的时间地点,都和梁芙的说法对得上。王言卿看梁芙表情就知道她没撒谎,但证词总要验证一遍,才能相信。王言卿检验完梁芙这边的时间线后,忽的问“十七那天,梁太太在做什么”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丫鬟们七嘴八舌道“太太回娘家了。”

“她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第45章 绾发

不远处就是保定府城门, 属下对陆珩抱拳,说“指挥使,前面就是保定府了。”

陆珩点头,虚虚揽着缰绳, 说“从现在开始, 不要叫我指挥使了。这一行你才是长官, 父母在老家给你定了亲事,你现在要回乡完婚。往前走,拿出新郎官的架势来, 不用管我。”

属下听了后手心出虚汗,他名陈禹暄,前两天陆指挥使突然叫他过去, 说让他出一个任务。指挥使亲自出面,陈禹暄以为有什么大案, 霎间郑重起来。没想到,指挥使给他安排的却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任务。

指挥使让他假扮回乡成婚, 还化名成他的随从, 混迹在队伍中。陈禹暄一路上坐立难安, 他何德何能, 敢给陆指挥使当主子但指挥使执意, 陈禹暄不敢违逆,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给保定府城门守卫出示锦衣卫令牌。

陈禹暄回乡完婚是假的, 但锦衣卫身份是真的, 守卫士兵看到令牌, 脸色立即变了。他们都不敢检查陈禹暄随行人员行李, 二话不说放行。

陆珩隐藏在队伍中, 轻轻松松进了城。他勒着马,慢慢踱到马车旁边,隔着车帘问“卿卿,身体还好吗”

王言卿坐在马车里,微微掀开一条缝,说“我没事。二哥,这就到保定府了”

“对,已经进城了。”陆珩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头上的伤没事吧”

王言卿摇头,本来从京城到保定快马加鞭,当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后脑有伤,不能颠簸,所以马车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达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陆珩行程,本来就很愧疚,哪还敢喊累喊痛“我的伤没有妨碍。二哥,其实你不用顾忌我,赶紧查你们的案子要紧。”

“无妨。”陆珩悠悠说,“一天而已,也不差这点时间。但你只有一个,要是让你留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王言卿抿唇,陆珩越这样说,她心里越内疚。陆珩趁左右无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来我们要去梁卫府上,他们应当不认识我,但为防万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职,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们是锦衣卫千户陈禹暄家中的侍从,随主人回乡完婚,途径保定府,得知梁卫去世,特意前来吊唁。一会进入梁府,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记在心上,等没人了告诉我。”

王言卿点头应诺“好。”

陈禹暄身上的锦衣卫服饰十分打眼,途中没人敢招惹他们,一行人很快到达梁府。梁卫家里人听说京城的锦衣卫来了,又惊又喜,慌忙出来迎接。

进入保定府后,陆珩就退回队伍后方,一句话都不和陈禹暄说了。陈禹暄背后站着指挥使,压力极大,他硬着头皮上前应酬梁家人,不敢有丝毫异样。陆珩混在人群里,神情闲适自然,他也没往前面凑,而是先到马车边,扶着王言卿下车。

王言卿推开车门,发现陆珩竟然站在外面,颇为意外。她扫了眼前方,低低说“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好些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上下车都要人扶,但王言卿从小习武,这种程度的运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普通丫鬟扶她便罢了,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岂能让他做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珩摇头,话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决“你伤还没好,不能马虎。”

再耽误下去就

要引起别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陆珩的手,缓慢下车。陆珩的手温暖有力,单臂撑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稳稳落地,一点冲撞都没感觉到。她站好后,发现陆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声提醒“二哥。”

陆珩这才放开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气,借着人群遮掩,无声打量周围。

陈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个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样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妇人披麻戴孝,虽然没什么装饰,依然可见衣着讲究。她旁边跟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个子已和成年男人无异,但身板还没发育起来,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王言卿很轻松就猜出来,那个妇人便是已逝锦衣卫千户梁卫的继室梁文氏,那个少年多半是梁卫的小儿子,也就是梁文氏的亲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陆珩“二哥,不是说梁卫有两个儿子,为什么不见长子”

陈禹暄虽说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来的千户,梁文氏作为女眷都迎到门口了,梁家大少爷如果在家,怎么可能不露面陆珩微不可见摇头,说“等进去再看。”

王言卿现在的身份是千户府里的普通侍从,不能穿太华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领对襟袄,外面罩着浅粉色比甲,下着霁蓝马面裙。一个“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陆珩又怕把王言卿冻着,所以这身衣服虽然颜色素淡,但仔细看内衬布料都极好,尤其是比甲,夹层里填着细密的贡棉,外面缀着一圈兔绒毛。王言卿脖颈纤长,即便扣着白色立领,她的脖子依然露出来细长一截,衬着她纤薄的下巴,白皙的脸颊,越发清丽柔美。

她这样一个绝色佳人站在门口,可比陈禹暄带来的锦衣卫阵仗扎眼多了。陈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侍从们”进府。陈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陆珩和王言卿作为随从无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动。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围在陈禹暄身边,没人注意他们。而梁府下人知道他们是跟着京城贵客来的,不敢阻拦,陆珩和王言卿在宅子里随意行走,倒比摆明身份更方便调查。

梁卫家是世袭千户,正五品武官,官阶不算高,但如果不离开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优渥了。梁家这处宅子前后三进,第一进是正堂、会客厅及梁卫两个儿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灵堂,虽然梁卫棺椁已经下葬,但白幡灯烛等物并没有撤去;第二进是梁卫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门和外面隔开;第三进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绣楼,绣楼在东北角,西边是一个小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