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马山是入伊吾的一条山道,道路隐蔽,极其难行,极少有人行此路,但这一路人烟稀少,没有关卡障碍,出了山道就到了天山南麓,往突厥、
西域、黠戛斯各境都便利。
胡商们又叹“这莫贺延碛不过短短几日,却算是共患难同进退,也算是生死之交,眼下就要各奔前程,离别在即,还有些不舍。”
李渭知道他们偷运大黄,一路掩人耳目,自然不会走常道,也不点破,当下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有缘自得再见,兴许到了伊吾,还能和各位重逢。”
“正是,正是。”
有通音律的胡商捏起芦苇叶,断断续续吹出一曲西域谣乐,郭潘识乐,随手捡了一根红柳枝,在一块硿硿作响的黑石上随乐敲打,两乐相合,映衬黄沙冷月,镜湖绿草,清寂又哀怨。
饱腹之后,众人收拾器物,玩笑几句,纷纷择地休憩。
深夜时分,篝火渐暗,微微火光中,一股淡淡香气蒸腾而起,袅袅散于空中,酣睡的众人翻了翻身,连鼾声几要停止。
有人窸窣起身,踢踢身边沉睡的人,嘴角绽出一缕笑意,去驮群中牵自己的马。
驮群里的骆驼温顺的闭目假寐,被驱赶着站起身来,来人用匕首在那软白包袱上一划,内里一讨,果然掏出一包茶香油纸包裹的大黄。
此人捻起一片,在鼻下嗅嗅,自言自语”原来是湟水大黄,怪不得这般谨慎。“
他正要带几包大黄远走,突见追雷从地上跃起,一声轻嘶,那人纷飞的袖中寒光浮现,一柄飞刃藏于手心。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郭兄。”
“原来是李兄。”郭潘回头,见李渭立于自己身后,笑盈盈道,”这半夜三更,明日还要赶路,李兄如何不睡”
“知道郭兄今夜要走,想送送郭兄。”李渭背着箭囊,抱胸而立,闲闲问道,“大家相逢一场,郭兄却打算不告而别,还在篝火里混了迷药,这是不想见重逢的场面么。”
“那李兄又如何醒着难道和我想到一处去了”郭潘作揖笑道,“此时不走,我担心自己走不了。还是先走为妙。”
李渭上前“急匆匆的,郭兄夤夜奔来,又要夤夜奔走,是打算去哪儿”
“天下之大,总有可容人之处。”郭潘无奈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先入伊吾城看看。”
“伊吾城被突厥人攻了么”李渭道,“郭兄去伊吾投
奔谁伊吾龙家还是突厥王”
郭潘收敛脸上神色,慢慢站直身体,眯着眼,眼神冷漠“我不懂李兄的意思。
”
“你和黄三丁,把突厥人引入冷泉驿,杀了高昌使节,得了突厥人的赏,却不随突厥人退走,反倒又混入商队,又一路尾随我,入了莫贺延碛,要跟去伊吾。”李渭徐徐上前,抽出长刀,架于他肩头,“都是无辜商旅,穿行沙碛,只求一家温饱,你却勾结贼人,草菅人命,于心何忍。”
郭潘哼声一笑,手心翻转,刀刃贴着身体,神色冷傲“李兄这阵仗,是要替道”
“如若你留下来,我也不必如此。”李渭转动刀柄,锋刃贴着他的颈项,”
“黄三丁已死,我今夜不走,待出了这莫贺延碛,这群私贩大黄的胡商,也会将我围杀在这沙碛里,届时李兄都不用亲自动手,就能看见我魂丧大漠,身首异处。李兄很爱看热闹啊。”
“黄三丁知道胡商们的秘密,威胁胡商一路供给你们水粮,胡商们心怀愤懑,早想对你们动手,偏你和黄三丁起了争执,毒杀他,才随着我们一路至此。”
“原来李兄一路看戏看的欢快。我一介书生,手无寸铁,仓皇出逃,难道坐等在这莫贺延碛被渴死,被害死”郭潘笑道,“黄三丁只是我的仆从,为我而死,也理所当然。“
他慢悠悠掸掸衣袍上的灰土,伸指将李渭的刀别开“我这一路行来,李兄对我的百般示好不理不睬,我知道李兄不爱惹事,只想袖手旁观,压根不想管这档子破事,我做的这些也与李兄无关,只求李兄放我一条生路。”
李渭岿然不动,将刀锋往下一压,冷刃贴着脖颈轻轻一划,顿时一股辛辣之感从刀下肌肤溢出,郭潘已摸到满手的热血,在月下摊开手一瞧,唇角抽动笑道“好锋利的刀,怪不得那群胡商不敢动你。”
“你有毒死黄三丁的药。”李渭盯着他,半晌道,“这是独出西域的药,你压根不是晋中汉人,你是西域人,你是谁你勾结突厥,意义为何”
“李兄真是见多识广,还心系边陲之事,你又是谁我瞧你举止投足,行步射箭,颇有军中铿锵风范,李兄是军士”郭
潘衣袖抹去蜿蜒而下的血珠,笑道,“李兄属于哪支军重河西还是北庭”
两人目光对峙,森然发冷,寒风刮过,衣袍猎猎作响。
郭潘目光闪烁,突然朝李渭身后点点头,笑对李渭说道,“你的小女郎出来寻你了,她朝我们走来呢,你猜她若看见我们两人这般,会说什么“
李渭立住不动,冷声道“她也吸了药气,不可能醒来。”
郭潘见他神色有一瞬间的的变幻,盈盈笑道”是么,你对她还真是关照有加。“他偏首,突然舔舔自己的唇角,声音风流魅惑”女人的滋味很好吧特别是这十几岁的女孩儿,肢体柔韧,体香馥郁,细腰盈手可握,昨夜里我看你们两人暗地里出去,野合之趣,真是羡煞我们一众旁人。”
李渭手腕一沉,寒刀一削,目淬冷光,声如冻石,已动了杀机”杀你之前,我也不介意割下你的舌头。”
郭潘身形颤了颤,只觉颈间剧痛,有汩汩液体流淌入衣内,知道自己惹怒了李渭,无所谓的笑笑“等她走上前来你再割,岂不痛快,就怕吓坏了这娇滴滴的小娘子。”
郭潘扬手道“春天妹妹,这小玩意送你。”
他话音未落,瞬间变了脸色,满面寒意,糅身后仰,袖间寒光一闪,一柄飞刃擦过李渭身侧,咻然朝身后射去。
李渭收身,急急后退,一个反鹞翻身,抽身挥刀,寒光乍闪,刀气如虹追着那枚飞刃,两下撞击,咯叮一声,两下射入沙地。
面前沙土空荡,丛草瑟瑟,哪有少女身形。
李渭心知春天此刻定然还昏睡着,只是心内断然不敢冒险,心下松了口气,回头见郭潘从地上跃起,抽鞭纵马而去。
他冷哼一声,不慌不忙,眯起双眼,搭起弓箭,攮臂对准郭潘,拔弓一射,利箭破入肩头,郭潘措手不及,吃痛跌下来马来。
郭潘从马上跌下,正俯在地上挣扎,满面灰土,衣上染了斑驳血迹,形容狼狈,他捂着伤处,盯着李渭徐徐上前,目光愤恨“李渭,你我无冤无仇,你又为何逼杀我至此。冷泉驿的那些商人,都是被突厥人所杀,与我何干,我杀的,不过是那几个高昌使节。这两日在野马泉,我也没有对你
们下手,否则你们一行人,早已死过十回八回。”
李渭淡然道“听闻高昌使节在冷泉驿火烧之前已死,尸首置于庭院,摆成山型,这是高昌殉葬的仪式,你是高昌人”
郭潘咬牙,片刻颓然道“我出自高昌王庭。”
李渭了然“据我所知,高昌虽然亲近突厥,但为防长安忌惮,每一位高昌王都会送数位王子入长安充当质子,这些年寄养在长安的高昌王子陆续返回,只剩一子,民间呼之太平奴,听说这位质子是高昌王和歌姬之子,身份低微,无足轻重,早已被高昌遗忘。如今高昌王有意亲近中原,是高昌王和长子合谋之意。太平奴在长安生活了二十多年,心内对高昌多有怨怼你此番勾结突厥杀了高昌使节,是要回去反你的父亲和兄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