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先生一直以来所主张的“仁”,不同于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种,甚至他所主张的引进、改良作物,提拔翰林院,修路等举措,也都与世俗规则微妙的矛盾着。
但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如果天子不再是宇宙中心,如果天子本来就不该是万物主宰,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莫名的颤栗骤然出现,裹挟着酒气沿脊骨一路疾行,贯穿了冉壹的四肢百骸,最后直冲天灵盖。
这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彻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乾坤颠倒,冉壹丧失了呼吸的本能,巨大的耳鸣声回荡在脑海中,震得他眼前发黑。
冉壹好像陷入了某个神奇的空间,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滑,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令人眼花缭乱、胆战心惊的筹谋和忍耐。
无数信息碎片争先恐后涌入脑海,相互交织、融合,衍变为崭新的结论。
他忽然明白了某次听师兄兼好友口中感慨过的“还不是时候”,究竟意味着什么,也福至心灵,窥见了先生这么多年来,在农耕、经济等方面努力背后蕴藏的深意一角。
至少目前为止,这种论断,谁提谁死。
而法不责众,只有数目最庞大的芸芸众生,自发地产生进一步探求的欲望,由欲望自然地流淌出疑问,由疑问诞生追寻真实的渴望,再将这种渴望付诸行动……
那时燃起的便是燎原之火。
冉壹又后知后觉地记起,甚至可能秦放鹤曾隐晦地提到过,芸芸众生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自主地寻求自由和权利,一是被压榨到极致,走投无路,自然而然激发出渴望求生的本能,想方设法推翻暴政;
二是经济文化丰富到一定程度之后,现有的制度和规则已经跟不上他们对于更高层次精神的渴望。同时科技的发展和对外的交流,思想的碰撞,各种东西相互结合下,必然会诞生出新文化、新思潮,而这种思想上的根本转变又将反馈到经济和政治当中。
经济政治文化就像是最稳定的三角形,它们的发展并不同步,但是当其中一点或两点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本能地寻求稳定,要么成功带动落后的那一点进步,要么被落后那一点拖回去,再次重归平静。
一拖二的成功率极低,所以秦放鹤花了半生铺垫,让经济先行。
现在,经济的蓬勃带动文化。
一切都在朝着不可知的未来狂奔而去,当文化也与超前的经济并肩而行,那么三角形的第三角:政治,无论情愿不情愿,都会被强行带到相匹配的阶段。
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谁也无法阻挡。
只要足够有耐性,或许不必有牺牲,而他们要做的,只是在幕后推一把,再推一把……
第279章 落定(十一)
犹如饥肠辘辘的旅人被奉上饕餮盛宴,每一道菜肴都极尽美味,但不等冉壹品味完毕,下一道早已被端上来……
很快,冉壹的大脑便微微发胀,产生了某种酷似饱餐后的晕眩。
他好像有点被噎住了。
师姐他们何时离开桌边的,冉壹不知道。
手边的茶水何时凉的,冉壹不知道。
秦放鹤何时来的,他也不知道。
直到对方亲自端起茶壶,为他换上热茶,清澈茶汤潺潺作响,冉壹如梦方醒,慌忙起身,“先生!”
阿嫖姐弟二人已经去旁边的榻上对坐手谈,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玉质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可闻。
听见这边的动静,姐弟俩俱都抬头望来,眼底泛起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秦放鹤向下压了压下巴,“有什么想问的?”
冉壹顺势坐下,张了张嘴,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的眼前仿佛被迷雾充斥,心跳却是那样快而猛烈,充斥着兴奋和忐忑。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先生与旁人不同,但究竟如何不同,却说不出,只是模糊的轮廓。
直到今日。
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分辨不清方才的“偷听”究竟是真的巧合,抑或是师姐、师兄蓄谋已久……
但无论哪一种,给他带来的震撼都不会改变。
冉壹平生第一次窥见了某幅宏伟蓝图的一角,仅仅只是一角,便已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巨大冲击,像极了某年他外出赶考时错过宿头,在城外将就,半夜无眠,睁眼就被浩瀚的星空摄去全部心神……
那种磅礴的,浩荡的瑰丽。
这是一种与当下的君臣之道,甚至是古往今来的“恭顺”“忠君”全都背道而驰的,堪称大逆不道的流派。
极其大胆,但又极其微妙地击中了冉壹的内心。
“那么我先问你好了。”见他久久不语,秦放鹤忽出声道。
冉壹脱口而出,“先生请问。”
秦放鹤缓缓眨了眨眼,一挑眉,“今你驾车疾驰,前方左右两道,左道有一摔倒老妪,右道有二啼哭童子,皆不可动,你当如何?”
冉壹下意识跟着想,老妪?童子?
先生高瞻远瞩,断然不会随意出题,一定在暗示甚么。
老妪,老妪,指的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们吗?
那么童子,便是我?或者说没有固定对象的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