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汁已经半干,变成一团绿中发褐的粘腻的痕迹,怎么都擦不干净。

金晖眉头皱得死紧。

臭烘烘的,恶心死了。

骑马随行的高猛看见那束花从窗口飞出,不等落地就散了,被风一吹,或落入荒草,或混入泥沼,渐渐沉没。

众游民散去,却也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说话,话里话外不乏对金晖等人口中描述的大禄朝生活心向往之。

有人心生警惕,“都是老百姓过日子,大禄人真就那么享福?不是哄我们吧?”

当下便有人反驳道:“我们算什么东西,狗都不如,哄了图什么?”

众人一愣,那倒也是。

有上了年纪,略有些见识的老年游民便道:“其实那几位大人说的,虽没有十分真,却也有七、八分了。早年我年轻时,也曾去中原做工……”

其实早从唐代开始,中原地区就多有交趾、马来等东南岛国的百姓前往讨生活。因他们肤色较黑,且做的多是苦力,被统称为昆仑奴。

只是后来多国交恶,包括交趾在内数个国家陆续限制本国百姓大批外出务工,如今好些年轻人就不大知道“昆仑奴”三字了。

众游民一听,纷纷聚拢过来,“您去过大禄?跟我们讲讲吧!”

“对啊,大禄当真那样好么?”

“讲讲吧,快讲讲吧……”

被众人簇拥着央求的老人面上泛起久违的笑,还没开口,他的思绪便已开始翻飞,像一只尘封已久的蝴蝶,终于重新抖动翅膀,在绚烂斑斓的鳞粉翻飞间,循着光,又将他带回了那个繁华而热烈的过往……

第248章 节点(八)

“陛下,”张颖私下找到陈芸,忧心忡忡道,“那大禄使者日日出城,与游民散食、交谈,如今俨然已聚集起数百人,只怕有所图谋。”

几个游民自然不必理会,几十个也无所谓,但几百上千人……说句不中听的,便是几百头猪发起疯来,也足以制造动乱了。

偏陈功也在,听了这话便习惯性与他作对,“区区流民,皆怯懦无能之辈,不外乎老弱病残,胆小如鼠,能掀起什么风浪?张大人未免太杞人忧天了吧?”

陈芸知道张颖的担忧不无道理,但她本人却也怀着陈功一般的信心,轻飘飘道:“他们不敢。”

金晖的意图,她也能猜到几分,但民之所以是民,皆因他们胆小而无用,有近乎本能地对苦难的无限包容。

无论活得多么艰难,只要给他们一点逢场作戏的生机,甚至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口头承诺,那些人便会迅速安稳下来,一如往昔的忍受,自欺欺人。

“但金晖日日放食,吸引不少游民聚拢,人人对他感恩戴德,颇有一呼百应的苗头。”张颖不理会陈功的冷嘲热讽,“陛下,此人心思歹毒,惯好出其不意,不得不防啊。”

二次谈判在即,若城外先乱起来,难保不会节外生枝。如今既然知晓异常,何不早做防范?

哪怕是他想多了,可家丑不外扬,自家都城上任由外国官员大发善心当活菩萨,这不是生生打自家的脸面吗?

难不成交趾真就到了这般田地,连自家子民都养活不起,需要敌国施舍?

“爱卿之言不无道理,”陈芸素来器重张颖,虽仍有些不以为意,却也没有叫他空手而回,只笑道,“那等流民本不足为惧,既然爱卿势必要万无一失,不妨替朕去做一件事,保管一切隐患瞬间消弭。”

张颖一听,立刻俯首上前,“臣洗耳恭听……”

“流民……”赵沛看着又要出门的金晖,忍不住说,“你的主意本来不坏,然故土难离,此乃人之本性,哪怕一切都没有了,这里终究是他们所熟悉的故乡,岂肯轻易割舍?”

和平时期的昆仑奴出国务工,尚有回国的可能,没什么好挣扎的。但照金晖的意思,是上赶着不成买卖,所以他试图蛊惑那些交趾百姓偷逃,届时纵然事发,也怪不到他和大禄头上去。

然世人安土重迁,哪怕只是从一个镇子搬到另一个镇子,尚且难以抉择,更何况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

此举等同叛国,断然没有再回来的可能,等于亲手斩断所有退路,需要极大的决心。

赵沛原本懒得干涉,但眼睁睁看着金晖日日出城投喂,可据高猛说,那些流民也只是心存感激,蠢蠢欲动。

“蠢蠢欲动”,欲动,但十有八九不会动,仅此而已。

金晖整理着装的动作顿了顿,倒有几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呦,赵大人难得开尊口。”

他索性也不着急出门了,来到赵沛对面坐下,“请赐高招。”

看上去,二人终于在浩如烟海的矛盾和分歧之中,奇迹般觅得了鼻屎点大的共识。

这种谦虚好学的姿态出现在金晖身上,颇有种猛虎忽然宣告要食素般的荒诞,惹得赵沛摇头失笑,复又蘸取墨汁,继续拟定谈判文书,“金大人足智多谋,何必明知故问?百姓忠厚淳朴,不被逼到……”

写字的动作骤然一顿,似有电流自赵沛脑海中划过,他猛抬头,失声道: “金有光!”

他在故意拉自己下水!

“是极是极,百姓么,一定要逼一逼才好!”金晖就拍着书案笑了,“赵大人此语真是金玉良言呐!实在叫人豁然开朗。”

他竟起身,拱手弯腰朝赵佩作了个揖,微微抬头,眉眼上挑,似笑非笑,“多谢指点,下官一定……照办!”

赵沛呼吸一滞,汗毛都竖起来了。

“吧嗒”一声,笔尖上的墨汁终究坠落,在雪白纸面晕开一大团黑色污渍。

若此举果然付诸行动,势必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伤亡在所难免,金晖不会不知道,却偏偏要自曝其短,引我说出来。

他太了解我了,赵沛眼前一阵晕眩,双手微微发抖。

这几日他的所作所为,不仅是为了迷惑陈芸等人,也是在等我放松警惕么?

如果此事赵沛未曾参与,哪怕明知后果惨烈,但冷眼旁观的内疚终究会少一些。

可这些话一旦说出口,就瞬间颠倒立场,他成了最后的推动者。

赵沛感受到了空前的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