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忧外患,此为强弩之末,若马上与大禄交战,吴哥必然乘虚而入,与大禄军队呈合围之势,四方同时向内收拢,交趾必左支右绌,覆灭只在顷刻之间。

然大禄开出的条件太过苛刻,无论如何也无法全盘接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两国不断试探,如何取中一个度。

故而陈芸直接忽略陈功的抱怨,与众人分析起大禄的要求来:

“白银和稻米这两样很合理,只是他们为什么想要林场?又为何要开通商口岸?”

若要问交趾什么最多,当属水和林,其中多有黄花梨木、檀沉等名贵树种,但一来大禄朝近几年并未广修宫殿,消耗不多;二来两国谈判何等大事,能提几个要求都是有数的,就为了几根木头而浪费一个机会,是否太过儿戏?

“大禄这些年十分看重水军,每年都造五千料以上的巨型海船若干,”有大臣试探着说,“许是为了造船也未可知。”

此人不通造船之术,故而话一出口就被同僚驳斥,“哪里有用沉檀梨等造船的!退一步说,即便他们真的为了造船,要林场何用,何不干脆要求我国提供适合做龙骨的巨木?岂不省事?”

“林场……”张颖隐约觉得有什么重要信息被刻意隐藏了,“他们可曾说过要哪几片林场?”

众人面面相觑,“尚未提及。”

席间场面混乱,仅前几条要求便匪夷所思,震惊四座,具体的赵沛还真没细说。

“这就是了!”张颖一拍巴掌,对陈芸道,“陛下,岂不闻这些年大禄一直在高丽开矿!便是倭国,也有几处租借。只怕要林场是假,开矿是真啊!”

这么一来,要求开设通商口岸就说得通了:要运矿!

并非他妄自菲薄,而是千疮百孔的交趾跟大禄朝相比,真就没什么特别无法取代、值得长期贸易的大宗商品,完全没必要单独开设通商口岸!

这种可能,陈芸不是没想过。

但大禄态度坚决,驳回一样,势必要从另外几样找补,白银、粮食,又能舍弃哪种?

眼见陈芸面色不虞,陈功再言,“陛下,即便有矿,以当下我国之力,如何采得?”

可银子和粮食一旦没了,老百姓和满朝文武真就要统统饿死了。

既然无法保全所有,总要分个轻重缓急,先度过眼下难关再说。

张颖当场竖起大拇指,眼中满是鄙夷,阴阳怪气道:“陈阁老不愧为当世俊杰!”

汉人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张颖说陈功是俊杰,表面上看是夸他识时务,实则骂他墙头草:刚还痛骂大禄无耻,羞辱人,这会儿却又主动跳出来“退而求其次”。

翻书都没这么快的。

“你!”陈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面皮紫涨。

“比不得张大人,如此通达汉学,我等自愧不如。”到底也为官多年,陈功迅速收拾好情绪,眯起眼睛冷笑道,“想来是流着汉人的血的缘故,不点即透。”

此言一出,张颖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

陈功此言可谓诛心,几乎在明晃晃骂张颖是杂种,并质疑其对交趾的衷心,意在挑拨离间。

血统,无疑是这么多年来张颖在交趾为官的最大阻力,也是他的痛脚。

“够了!”陈芸将桌上镇纸一拍,豆绿色玉石登时摔成两截,“臣民有倒悬之危,朝廷有累卵之急,尔等不思共度难关,等竟只知内斗,成何体统!”

天子易怒,非同小可,张颖也好,陈功也罢,俱都不敢恃宠而骄,纷纷跪倒,“臣惶恐,死罪,陛下息怒!”

陈芸也不叫他们起来,自点了军务大臣,“秘密传旨下去,收拢各处人马,随时待命。”

众臣一听,不禁骇然,“陛下!”

“陛下,使不得啊!”

“陛下不可意气用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胜败乃兵家常事,忍一时屈辱方得开阔天空啊陛下!”

私底下骂归骂,但如今的交趾究竟什么状况,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短时间内再也经不起战火摧残了!

“不必多言!”陈芸沉声道,“得失利弊,朕自有分寸。尔等只知讨价还价,可曾想过,大禄会不会答应?”

万一她的假设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万一大禄真的决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定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呢?

万一使团来,就是故意要挑起战火呢?

身为一国之君,这些陈芸都不能不考虑。

所谓谈判,归根究底,拼的就是国力和狠心。

论国力,交趾远远不及,唯今之计,只有让对方看到交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劲儿!

说句不中听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交趾敢玩命,但自恃身份的大禄敢么?

陈芸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看着外面月色如水,沉静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要风风光光,死也要轰轰烈烈!”

晚风拂过院中宽大的叶片,刷刷作响,她垂眸看着群臣,脸上呈现出空前的坚决,“多年来朕忍辱负重,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今日,又一统交趾,博得贤名,绝不可功亏一篑!”

活着很难,死却容易。

纵使大禄允许他们效仿高丽,整体投诚,可届时国将不国,她也必然会从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为千夫所指,后世唾骂。

已经看过高处风光的人,怎会甘心窝于泥沼?

“若大禄半分不肯退让,朕必要死战!”

陈芸语气中的决心宛若实质,令内阁众人无不胆寒心惊,一时竟无法反应。

唯有张颖,血色上涌,激动得浑身发抖,当即以头抢地,山呼万岁,“陛下圣明!臣誓死相随!”

这就是我追随的君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