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来到四月,眼见殿试进行中,不曾想,黄榜之前,竟先来了举国震动的朝廷邸报:

首辅高大人被弹劾在任期间以权谋私,纵容其子、门生,并老家族人狼狈为奸,染指盐务、侵噬国库,尤其其子所到之处,各地官员纷纷上供,又广受美女美男,简直就是土皇帝。

其族人大肆兼并土地、茶园,横行乡里,当地人只知“天高”,竟不知另有“皇地厚”。

又有南直隶按察使朱元拿住其两名党羽,在其家中搜出来路不明的赃银数十万两,并往来各路信件若干。

其中一人乃是地方盐官,职位不高,权力却大,被抓后他亲口承认,曾受高阁老之子的指示,在盐田产量上作假……一应供认不讳。

另一人拘捕,状若癫狂,冲入地道欲要纵火同归于尽,朱元为保护证据,当场下令将其射杀,又揪出一干爪牙。

看到同归于尽这里,秦放鹤也算明白为何当日南直隶那边乱成那样。

幸亏他们跑得快,不然乱起来,朱元也未必能空出手来护得他们周全。

甚至再往阴暗点想,高阁老毕竟掌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万一皇帝重情,不曾赶尽杀绝;或是上下勾连者除之不尽,偶有一二漏网之鱼,倘或被他们看到自己和齐振业在,年轻又好欺负,抱着“老子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再者高阁老倒下,主要矛盾消失,次要矛盾凸显,昔日盟友逐渐向新的对手转化,朱元跟汪扶风注定走不到一处,假如他想趁机借刀杀人呢?

但凡一点犹豫,没准儿这会儿尾七都快过完了!

再说回高阁老一党,饶是秦放鹤见多了后世乃至历史上各色贪污大案,也不禁对那位高衙内的无法无天感到触目惊心。

他的手法非常简单粗暴,但行之有效,竟在几年之内瞒天过海:

世人常见的弄权盐务,多在盐引、售价和等级上作假,所以后续相对来说比较好查。

但高衙内不同,他直接派人杀到地方盐矿上,谎报矿井数量和产量!

就好比原本这一代每年可产盐十万斤,但负责这一项目的盐官虚报产量,对上面直说有八万斤,那么剩下的两万斤,从理论上来讲,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存在!

只要这一步瞒住了,后面什么放盐引、定品级、搞售价,所有流程全部合理合法,甚至比历代盐官做得都要规范,堪称兢兢业业呕心沥血!

任谁来看了,都瞧不出破绽。

因为那些程序,它们还真就一点儿破绽没有,全部合法!

而那多出来的两万斤,全都放给私盐贩子,或是干脆伪装成别的货品走海运出口,大禄国内都没有把柄。赚的钱高衙内六,余下的各级关节和商人分四成。

不用纳税,这些人简直赚疯了。

最初户部统计收上来的税款时,虽有所察觉,但最初数目并不算大,结合下面报上来的天气等原因减产,也能混过去。

可是白来的银子太招人喜欢,那位高衙内做了几年之后,眼见一切顺利,胆子越来越大,以至于惊动皇帝。

然隔行如隔山,头几年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根本就不懂采盐,光知道后面的皮毛,就任他们查去吧,连根毛都查不出来!

这还只是开始!

高阁老在京中的家里,祖籍所在的老家,他们父子的族人,都还未曾查抄……

这么抓下去,又不知要扯出多少人来。

铁证如山,高阁老当日就交了辞呈,但皇帝按而不发,直接在大朝会上一贬倒底,听说高阁老当场晕厥。

主动辞职和被贬官,虽然结局都是不当官,但实际待遇天差地别。

说得简单点,前者好比你在单位做得好好的,功德圆满,主动激流勇退,日后也能留个好名声。

而后者,就是犯下重大错误,被单位辞退,遗臭万年。

大禄朝内阁定员六人,其实经常有不满员的时候,只要剩下几人能保证正常运转,也不是非要凑够六个。

且官场起起伏伏,常有这个月贬,下个月又升起来的情况,有个缺,便会令人无限遐想。

但将高阁老贬官之后,天元帝当场提拔了第六人!

这几乎等于昭告天下:高阁老完了!

他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

高阁老倒台,原次辅卢芳枝升首辅,董春为次辅,余者亦递进。

顷刻之间,内阁再次满员,而朝中的清洗风波却才刚开始。

第55章 南下(五)

巨物轰然倒下,震起的余波惊人,远如边关亦被席卷。

短短数日之间,吏部抄录升贬文书的书记官都有些手疼。

官场犹如被狂暴的台风反复深犁了几个来回,所到之处,沟壑纵横人仰马翻。曾跟高阁老一党有牵连的,要么锒铛入狱,要么惴惴不安,犹如惊弓之鸟。

而之前被打压的,不乏喜极而泣者,皆山呼万岁,直言日月昭昭,陛下之心如光胜辉,终以雷霆手段涤荡寰宇,还朝廷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但在这正义背后,却又难免酝酿风波,别有用心者试图借此打压对手排除异己,不惜将高贼同党的泥盆子扣在无辜者头上,几乎每天都有人被弹劾。

一时间,满朝文武无不人心惶惶,唯恐一夜醒来,身上就多了莫须有的罪名。

高阁老经营多年,不说直属的亲眷和徒子徒孙,光下头帮他办事的便多如过江之鲫,有真的,也有扯虎皮做大旗的,彼此盘根错节,若都一概而论,势必影响时局。

另有女眷们明里暗里相互勾连,发挥的作用并不逊色朝臣多少,也需得细细追查。

其中有人自甘堕落,也有的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甚至也不乏稀里糊涂就被当枪使,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助纣为虐的,这些都要好生区分,断然不可一竿子打死一刀切。

最后,还是天元帝亲自发了话,当众命三司会审,再加吏部结合过往政绩汇总,必然不叫有罪者逃脱,也不会冤枉任何无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