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已经长大啦。”方鉴将奏疏放下,抬眼看向卫谨温言道,“您该是翱翔天际的鹰,安能久在羽翼之下?”
卫谨嗫嚅着,说不出话,神色落寞。
这一日她们聊了许久,方鉴久违地开心,她看着这个女郎一日一日长成,从垂髫小儿到今日的如玉君子。她有些僭越地想,那人当年赞她芝兰玉树的心情,她也能体会一二了。
走出永安宫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回望了一眼。想起那一年,卫杞得闲唤了她进宫对弈。
休沐日又并非公事她便着了一身常服前去,进殿的时候逆着光,瞧着不大真切,卫杞年纪大了之后眼神有些不好,抬起头看向来人时不由自主地唤道:“高卿……”
方鉴顿住了脚失了神,卫杞瞧清了是她,叹道:“是方卿啊……你与你的老师真像啊。那一年她服阙回来,也是着了这样一身清雅的直裰来见朕……”
方鉴站在原地,忽地落下泪来,泪珠一滴一滴落下来,越来越多,打湿了衣襟,打湿了袍袖,哭得无声无息,却悲痛欲绝。
“啊,怎么哭了呢?”卫杞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脊背,“你现今也到了她去时的年纪了呢。”
方鉴痛得挺不直脊梁,弯下腰跪倒在地。卫杞挥手令殿中服侍的宫人退下,如同当年的高云衢一般摸了摸她将发束得规整的后脑,劝道:“你也想她了吗?那便哭一会儿吧,朕陪你一起。”
那一年,方鉴三十五岁。而高云衢的生命也永远停滞在了三十五岁。
永兴十六年,楚州噩耗传来之后,方鉴痛不欲生,告了病假闭门不出。她有些怕高云衢失望的眼神,却从未想过高云衢一去不回。戴曜走了一趟楚州,最终只带回来高云衢的遗体,高府挂起了丧幡。方鉴不敢去不敢听,仿佛只要看不到现实,那人便还在。直到戴曜杀上门,绣竹没拦住,叫她一路冲到了方鉴的卧房前。方鉴仍是不肯出来,戴曜恼怒之下夺了随从的剑,一脚踹开了房门,冲了进去。
方鉴一身酒气,靠坐在榻前,毫无反应。戴曜将剑架在了她的颈上,她也不躲不避。
“滚起来。”戴曜冷声道。
方鉴仿若未闻。
戴曜咬牙喝道:“不想听听高云衢给你留了什么话吗?”
方鉴听到高云衢的名字,这才有了点反应,眼神逐渐聚焦到戴曜身上。
“她并无子嗣,身后事由你以亲传弟子的名义打理,高家在西林的田亩山林尽归宗族,在京的宅院商铺尽归你方鉴。你,是她在出行前就请我做了见证的,亲自择定的继承人。”戴曜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进了方鉴的耳朵,但她半个字都不想听,捂住了耳朵无助地蜷缩起来。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叫你老师躺在那里等你到几时?”戴曜怒道,“我知她对你恩重如山,你一时无法接受,但当务之急是叫她入土为安,你不去,谁来操持她的身后事?叫她死后也不得安生吗?”
方鉴最终还是走了出去,被架着换上了丧服,被引着站到该在的位置,如木偶般答谢宾客,行尸走肉般操持仪式。
原来痛到极点是没有感知的。
此后的每一天,方鉴无一刻不觉迷茫。十七岁之前她的努力是为家人,十七岁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高云衢比肩,但她永远地失去了高云衢,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吕颂年说她生来就擅长玩弄权柄,迟早与他成为一样的人,那个时候她嗤之以鼻,成为那样一个人,会让高云衢失望,她只不过想给高云衢下一剂猛药,但从未想过真的与高云衢分道扬镳。她想着,高云衢得了消息一定很生气,大不了再叫她打一顿,再求一求她……
可……可……
是她自视过高了吗?是上天在责罚她的故作聪明吗?若她没有做那件事,高云衢是否就不会仓促离京,是不是就不会……
没法想,只要想起那个人,摧枯拉朽的绝望就会涌上来,就像陷在泥浆里无法动弹,一点点没过口鼻,无法呼吸无法求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进去,整个世界都在朝她挤压,最后堕入无边沉寂。
但方鉴得活着,高云衢没做完的事她得替高云衢去做,她还没有去死的资格。她几乎将整个人都投入到了公事之中,一桩桩一件件,高云衢一直在做的事,还未做的事,高云衢想看到的海晏河清,方鉴豁出命去帮她一件件实现。
她真正地成了卫杞的刀,她比高云衢更锋利更疯狂也更狠辣,等到她穿上绯袍做了堂上官的时候,她在朝中的名声颇有些狼藉。当她再一次将政敌踩落时,被武卒制住的官员挣扎着怒骂她:“方鉴!佞幸竖子!你也配穿这身绯袍?贪残酷烈,陷害忠良,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左右皆变色,方鉴揣着手,不为所动。
葬身之地?不必要了。她罪责深重,最好的结果便是烧做灰烬,尽数倾洒在高云衢坟前,好叫她能再一次常伴那人身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方鉴步步登高,楚州叫她犁了个遍,而后是盈州、曲州、澄州……回避法、考绩法、修路、修法、清丈……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的惩罚,她无病无灾地活到了古稀之年,送走了卫杞送走了卫晞送走了当年的友人们,连她自己都觉嘲讽。但不妨事,她替所有人把那千里风清的理想背起来,若能魂兮归来,请你们来看这盛世太平。
放下致仕奏疏走出宫城之时,正值暮春,她一路走去,风拂过她的面颊,五六少年、六七童子与她擦肩,着了素雅轻薄的春衫,柔和的风吹起她们身上飘逸的发带,清朗的歌声与笑声乘上风,飘散了极远极远。
她面上带着笑,没有乘车,而是一路慢慢地走回了家,累了就停一停看一看,歇够了就再接着往回走,她走过京师的闹市走过寂静的深巷,她蹒跚着走过六十余年的时光。
她仍住在高府的旧宅里,一切都维持着高家当年的模样,她站在大门前看了一会儿,走进去,穿过前厅穿过游廊,这是她走惯的路,她的脚步难得地轻快,仿佛路的尽头还有一个人在等她。但是并没有,书房安静无声,光线透过窗子斜着打下来,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飞舞。她指挥着侍人们抬了躺椅放在书房外的庭院里,而后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她躺上去,头顶是乔木亭亭如盖,她眯起眼睛,听风拂动树梢的沙沙声响。
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书房中的每一卷藏书她现今都已看过了,就算是摸黑她也能寻到每件东西的位置,她在这里听过数十年的四时更迭星移物换,但她却无比怀念那个青涩的飞扬的自己。
那个时候,她还有高云衢。高云衢是她坚实的依靠,是她仰望的高山。她跃跃欲试,渴望着登到高处、一览众山的那一天。
院落里极静,偶有几声鸟鸣,方鉴似乎还能听见自己诵读文章的声音,还能听见高云衢指点她的温润嗓音。
其实高云衢并不那么有耐心,在她看来这些学问简单至极,方鉴初时要跟上是极难的,高云衢从不责骂她愚钝,只不过嘴角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笑意,反倒叫方鉴绷紧了头皮,拼了命地去学。偶尔流露那么一些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意,好看得方鉴要用一生去铭记。
大人,可我好像已经要记不起来你的样貌了。
草长莺飞的融融春日里,方鉴躺在庭院里,春日暖阳洒落在她身上,有泪从她眼角划过,渗入稀疏斑驳的发间。
大人,我错了。
大人,你能来接我走了吗?
**21章讲的BE线。上头吗【x
**只是梦,没完结啊,放心是HE
**这章里用的典都在初高中必背课文里,我就不标了,古典文学真的是很浪漫。
第71章 请命
方鉴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天光还未亮,她茫然地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面颊,冰冷又潮湿,她又看向自己的双手,肌肤柔韧紧实,是年轻有力的一双手,但那剜骨之痛仍挥之不去,叫她心有余悸。她再无法入睡,起身点亮了灯。
前些时日楚州传来高云衢失踪的消息,当时方鉴虽担心但并不惊慌,她眼中的高云衢无所不能,楚州不过边陲一隅,如何能叫高云衢失蹄?可这梦境真实得可怕,叫方鉴周身寒彻,她不由地想,这难道是上天的示警吗?
她枯坐到天明,绣竹推门进来的时候叫她吓了一跳:“您做什么呢?”
“绣竹,你说大人在楚州会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