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该是要责罚您了。”随侍愁眉苦脸。
“不过是鞭笞罢了。”祁道凝说着说着竟还笑了起来,“走罢,今夜便离京。哦,对了,给阿姐的礼都备上了吗?小心些,莫要弄坏了。”
京兆府到底也是没寻到踪迹,时日久了,各方压力纷至沓来,子弟们关得久了朝臣们也有不满,京兆府上下焦头烂额。尹默与沈铸议了议,决定先行结案,后续再慢慢追查。
方鉴不解地道:“可主谋尚未查明,如何结案?”
“除了找不到背后之人,其他案犯罪责都是明确的,设赌的便按设赌判,参赌的便按赌资高低判,再关着咱们要吃不消了。”
“可若是陛下责罚?”
“现下这般拖着陛下便不会责罚吗?你写好条陈,本官亲自去向陛下请罪。”
“是,大人。”
方鉴再是不甘,也不得不承认尹默说的是对的,她亲自写了条陈,讲明案情,依着涉案深浅,逐一下了判决,轻的处罚金、判杖责,重的或徒或流,虽没有判死的,但处罚也不算轻。其中有官位或爵位的,方鉴无法处置,便也写明了涉案深浅与判罚建议,恭请圣裁。
卫杞冲尹默又发了一回火,训斥京兆府无能,却也高抬轻落了。最终的处置结果是有官位爵位的统统贬为庶民,判罚则基本依了方鉴的设想,只不过允其家中以金银相赎。
各家都是很伤了一波元气,不敢记恨陛下,便都记到了方鉴头上。
旧党众人也看清了方鉴这脾气,往好了说是嫉恶如仇,往坏了说就是专逮着豪族权贵下手,清流寒门能有几个家人门徒?放任方鉴搅风搅雨,吃亏的还是他们。
“不能再把这祸害放在京兆府了,想法子给她挪个地方。”吕颂年细细回想方鉴在京兆府的近一年,越想越心惊,捻着颌下胡须思索着道。
党羽面有难色:“方临深现下深得陛下信重,几次弹劾,陛下皆留中不发,根本动不了她呀。”
吕颂年斥道:“贬不得,难道不能奖吗?给她升个品级换个衙门就是了!”
“这……这不就便宜了她吗?”
“给她换个清闲的冷衙门,这还要我教吗!”
旧党便借口方鉴在京兆府表现优异,推举她升任从五品鸿胪寺少卿。新党同样不愿叫方鉴伤人又伤己,自然愿意给她换个位置,但却也不想她去清冷衙门,她是把锋利的刀剑,刀锋向外才能所向披靡。两厢拉扯之下,最后叫她顶了从五品兵部员外郎的位置。
方鉴满心还记挂着未查清的案子,心中百般不愿,但也无法,只能交代谢悯再往深处挖一挖。尹默与沈铸皆是松了口气,方鉴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搞出了这许多麻烦,她自己虽叫人起了忌惮之心,但也得了忠直的名声,各方的压力却都是两位主官担着。平心而论,他们也喜欢这样有冲劲的年轻人,但他们皆是中立一方,被连带着搅进风雨的感觉着实不好,因此方鉴调任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地欢喜。
第65章 两立
已是冬日,窗外暖阳正好,屋内火炉融融,却寂静无声。方鉴与高云衢隔着茶案相对而坐,皆是沉默不语。高云衢安静地注水点茶,不一会儿一盏茶汤摆到了方鉴面前,方鉴恭谨地接了,小口小口地抿。高云衢复又去点第二盏,方鉴伸手想接过她手中的茶壶,被她轻柔地拂开,方鉴便收回了手。高云衢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一时间屋内只有水流声与茶筅击回之声,方鉴的手敛在袖下,拇指不自知地抠弄着食指的指甲,显得有些焦躁。
高云衢手上不停,抬眸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道:“庆城侯世子蒋昌允判了徒三年鞭八十?以金自赎改徒一年?”
方鉴吐出一口浊气,搁下茶盏答道:“是。”
“问心无愧?”
“……是。”方鉴咬牙答了,心脏鼓动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耳边。她没有置蒋昌允于死地,却也算不得清白。
“好。”但高云衢没有继续追问。
方鉴又觉得坐立不安了,高云衢这些年越发地不辨喜怒,她有些看不懂。有时候竟觉得还不如之前会被责罚的时候,至少那时高云衢会明着告诉她是对是错。
您觉得我做对了吗?
为什么疏远我?为什么不再为我指点迷津?
是因为我背离了您的期待吗?
高云衢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在高云衢脸上也瞧不出任何答案。
她仿佛被一个人丢在了黑暗的路上,看不清前路,没有依傍,天地间只有她一人摸黑前行,孤独寂寞质疑焦躁,她无时无刻不在叩问自己的心门,这对吗?我错了吗?她不知道。她无声地求助于高云衢,但高云衢没有理会她。她像只狼狈的小犬,毛发沾了水,乱糟糟地,用湿漉漉的眼睛去祈求怜惜,却得不到回应。
一遍一遍,一次一次,方鉴的心七零八落,忐忑、失望、质疑、恐惧、不安,还有一些恼和怨,统统积压在一起,如同黑云压日,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高云衢并没有方鉴想的那么冷漠决绝,她亦在犹豫。若以她的理念,方鉴实不该为这样的人脏了自己的手,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方鉴对此的执念,而这源头也正是她用蒋昌允为饵督促方鉴砥砺前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斥责方鉴徇私?
“阿圆,我是不是做错了?”她揉着额头,疲惫地道。
“小娘子正是有您才有今日,这算什么错呢?”高圆回道。
“我逼着她自己去做抉择,却又私心希望她能选择干净纯粹的那条路。可到了今时今日,她最终要去向哪里,我已然看不清了。”
“大人,选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都是小娘子自己该承担的。恕我直言,您不是神算,再怎么也算不清她一生荣辱的。”高圆亦是皱眉,她是旁观者清,不像高云衢患得患失。
高云衢没有接话。她一向不信鬼神,但在此刻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天意弄人,似有一双手摆弄着她们。方鉴的因果,难道便不是她高云衢的因果吗?
她与方鉴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已然成了搅成一团的乱麻,理不清楚却也舍不得剪断,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在身上勒出累累伤痕。高云衢有些焦躁,她这半生所有的犹豫徘徊不安都用在了方鉴身上,算不明白想不清楚,便也只能先行搁置。
她们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彼此,可在朝堂之上的碰撞却避无可避。
永兴十五年底,新政之争将新旧势力一同裹挟着,从水下拉上了台面,方鉴是高云衢之后新党最利的一把剑,她与她年轻的同侪们坚持自己激进的主张,认为现下是涤清旧势力最好的时机。她已极力避开了高云衢,可高云衢非要引着旧党周旋,几乎是主动地往她刀口上撞。
方鉴看得越清楚,却也越发地恼怒。她看着高云衢的身形,眼中几乎要喷出火你在干什么啊!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损耗自己?就不能怜惜自己一点吗?叫我的手上沾染你的血,你把我当什么?又把自己当什么?
她曾经远远地看着高云衢的背影,一步一步向高云衢迈进,可当她终于能摸到高云衢的袍角的时候,高云衢却站在了她的对面。
方鉴捏紧了手中的笏板,那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同样的锦绣文章、铁齿钢牙,言语交锋之间,刀光剑影,杀机四伏。高云衢早年被人戏称为殿上虎,而方鉴是高云衢最出色的学生,她们立于明堂之时是两只猛兽的搏杀。众人惊诧于二人辩论之精妙,传颂着她们口中惊世绝俗的词句。没有人知道,她们是最为亲密的师生,更没有人知道她们波澜不惊的面孔底下藏起的是怎样的浪潮翻涌。
七年,方鉴终于从高云衢的掌中走到了高云衢的面前。可这位置不对,她想要的是高云衢身边的位置,是做高云衢的依仗,是成为高云衢能够肩背相抵之所在。但高云衢拒绝了她,推开了她。
方鉴在心里呐喊着,咆哮着,怒火涌动着,最终都成了出口的辩驳与抨击。她被高云衢不顾自身的做法激怒,被高云衢波澜不惊的面孔激怒,被高云衢一针见血的评价激怒,她像一只炸毛的狸奴,向着至亲至爱龇牙,以示不满。而这不满在政事之上统统都化为了桀骜不驯的针锋相对。散朝的时候,她面色不愉,避开了高云衢,外人瞧着颇为跋扈,而高云衢一笑置之,仿佛看待不懂事的孩童。几轮下来,朝中便都觉得她们二人关系不好,连戴曜和崔苗都来向她们询问。
高云衢苦笑:“她大概是在生我的气。”
而方鉴则当着崔苗的面委屈得落泪:“她心里没我,也没有她自己,什么都没有。她舍了一切也要去做那炬火,怕不是化了灰才算修行有成。可她当身旁的人都是无动于衷的草木金石吗?
“我不求她与我好,只望她能对自己好一些,她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为什么要脏污了自己的衣袍去做旁人的刀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