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衢听了她的话,沉思了片刻,道:“倒也还算不错,京兆府虽在京中,做的却也是牧民之事。虽说琐碎了些,却也是难得的历练。”
“我也这般想。”方鉴面上带了些小小的自傲,年轻便有些无限的热忱,不信有什么能拦住她,“老师有什么可以教我吗?”
“并无。”高云衢接着往前走,话语轻飘飘地随风而来。
“老师?”方鉴心中不安,快走几步伸手揪住了高云衢的袖口。
高云衢顺势回身瞪她:“松手,像什么样子!”
“不要。”方鉴不肯放,又问了一遍,“老师没有什么要教我吗?”
高云衢无奈地放弃叫她松手,看着她道:“你那天的话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以往我总怕你走不稳要跌跤,却没有留意到那也是你该要去经历的事。京兆府不是个好做的差事,你是定会吃亏的,但这些亏唯有你自己遇上了,才会记着,我又何必多说。”
“老师说过的话我都记着。”方鉴已是二十又四,可高云衢看她仍当她是个少年,她的眼中也总还有少年人的真诚与火热。
“那是不同的,”高云衢趁她不备,从她掌中抽出了自己的袖口,一边整理袍袖,一边道,“总之遇事多问问上官,出不了什么大事,顺应本心便是。”
“好吧。”方鉴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再追问了。
高云衢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回身对她道:“既是要自己去闯,那以后少来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自己去想。”
“啊?”方鉴万万没想到,本是不叫高云衢觉察心事的托词,竟叫高云衢认真以待了,她放柔了声音,娇嗔地唤向高云衢,试图挽回一些,“老师~”
“你……”高云衢被她这幅娇俏的样子梗了一下,哼了一声道,“喊几声都没用,记着啊,我不会管你的。”
“多难的事也不管吗?”
“不管。”高云衢本是斩钉截铁的语气,不过片刻又迟疑了,“唔……我信你能做好的,你自斟酌着去做吧。”
比起方鉴,高云衢的去向更难定夺一些。身着绯紫的朝臣们都明白,考绩法早便得了陛下青眼,是早晚要推行的,现下不过是替回避法做了一回筏子。而高云衢做的是明修暗度的事,明面上是反对之声甚嚣尘上,陛下不置可否,实际上则是高云衢每到一处便理清一处推行一处,假以时日便能将大龙连成一线。
虽是或早或晚,但总是越晚越好,多数朝臣还是倾向于让高云衢留任光禄寺,而陛下自然不是这么想的。
卫杞算了又算,这一次地方出缺不少,朝中的三品四品也要放出去一批,如此腾挪一番,刑部、工部、大理寺、通政司都有空缺。她想令高云衢往刑部去,六部的事务更繁重些,也需要先寻摸一部打个样,为来日的推行打好地基。
她便暗中着了人在廷推之时举荐高云衢。但六部堂官到底是中枢要职,刑部工部虽不如吏部户部职高权重,也不如礼部清贵,但也是各方势力争夺的重头。二者相比之下刑部略重于工部,刑部侍郎的位置也有更多的眼睛盯着。头一次廷推,各方举荐人选竟有七八人之多,每一个都有所争议,甚至当场就有朝臣弹劾。
卫杞坐在高座上,看着下面吵做一团,百无聊赖地在袍袖底下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打发时间,她已见多了这场面,知晓他们还得吵上一会儿,她只需等到吵完了出来主持公道即可。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些事情仿佛跟她这个皇帝没什么关系。她在御座上坐得端正,皇家气度叫她拿捏得到位,脑中思绪却不知飞到了何处。一会儿是五岁的皇长女童声稚语的模样,一会儿是卫枳与阿晞玩闹的场面。哦,想到卫枳,她也老大不小了,要与那崔家女郎玩到何时?找个时日得去问问。崔意诚是个废物,他那夫人倒是有些手段,崔家那小女郎也算是小辈里出彩的了。唔……论出彩高卿家的小学子才是头一个,明日可期。高卿,高卿……
她想起高云衢,便不动神色地看了高云衢一眼。这些年高云衢的精力全在考绩法上,甚少参与其他朝政,上朝之时多如老僧入定,卫杞偶尔也会促狭地想她是不是站着入睡了。依着帝王心术,她本不该这般信重高云衢,可奈何高云衢太懂她在想什么了。她这些年其实并不太召高云衢说话了,她已长成,不再是当年手中无人可用的小皇帝。她知晓孤臣不好做,君臣相得多年,她也不忍叫高云衢站到那风口浪尖上,可高云衢自己走了出去,每一步都踩在卫杞预设的地方,叫卫杞惊喜,也叫卫杞困惑。高卿啊高卿,你在想什么呢?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49章 工部
廷推的争议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最终定下了高云衢转任工部侍郎,仍是正三品。工部是六部之中权势最弱的一个衙门,主管天下工程。尚书程霁出身世家旁支,是个醉心营造之人,不多话,也不爱参与朝政。工部虽声名不显,却事务繁多,程霁自也不愿意叫高云衢来做什么改制,她是埋头做事的人,最是讨厌朝堂之上你来我往的那套。
主官不喜,下属生畏,高云衢也不恼也不急,只每天按时点卯,在衙门里看些文书记档,遇上看不懂的图纸便寻人去问,上到尚书程霁,下到工匠杂役,她都一视同仁地问,得了回复便也真诚地谢。日头久了倒叫程霁有些难安,自觉对高云衢有些偏颇,态度便也好了起来,一些她自己并不擅长的交流之事便都丢给了高云衢,慢慢地倒也叫高云衢寻摸到了与程霁打交道的法子。
“履霜,明日我要与户部谈一谈盈州修渠一事,你与我同去。”程霁抱着几卷文书进了高云衢的值房。
“盈州修渠?”高云衢微微皱眉,她刚来工部,很多事情还没上手。
“哦,你还不知。盈州茂渠,就是水利大家郑白修的那个。”
“我知,可那不是已经荒废许久了吗?毕竟已逾数百年了。”高云衢有些茫然。
程霁哼了一声:“若还是好的,又有什么好修的呢?此事我们琢磨了许久了。”
程霁放下文书,坐到客座上,径直打开茶壶看了看,颇有长谈之势。高云衢便在她身边坐了,执起茶壶为她倒水。
“你该听说过,郑白当年修茂渠,成沃野千里,使盈州再无凶年。然而时迁事移,盈州土质松软,数百年后的今日茂渠多处已被洪水冲毁,早已失了灌溉通航之能。”
“为何要在此时重修呢?”
“倒也不是临时起意,”程霁叹气,“盈州是雍州的腹背。雍州是西北的第一线,永初帝虽打退了西戎,但这些蛮族便如杂草,一旦放松便又有死灰复燃之势。这些年,西北防务压力渐大,对军饷粮草的需求便越大。老从江南调粮总不是个事。范相这两年一直试图在雍盈二州鼓励农耕,增加屯田,希望能就近供上西北粮饷。
“可此二州土地算不得肥沃,又能供出多少粮食呢?直到我从架阁之中翻出了茂渠的图册与记录,我便想着,若是能重修茂渠,再现盈州沃野千里,是否就能解决此事了呢?”
高云衢一边听,一边翻开了程霁给她的文书,里头记载了茂渠的勘察详情及工部推演至今的修缮之法,厚厚一大本,字字句句背后皆是工部上下的心血。
“此事我曾与范相说过,范相令我等先行推演,有个雏形了再与户部核算银钱与劳力,现下是时候了。”程霁握着杯盏,嘴角含笑,眼眸泛光。
她为此事殚精竭虑数年,无数个夜晚,她在烛光下一遍一遍地推演计算,也曾亲自前往盈州考察,沿着茂渠旧址一寸一寸地摸过去。她不过四十许,发间却已有了银丝。
高云衢捧着那册子肃然起敬,动了动嘴唇有些犹豫。
程霁观她面有难色,挥了挥手道:“有什么直说便是。”
”大人,您是行家,您说能修那定是能修的。”高云衢对她拱了拱手,又道,“可您就拿这份文书去与户部谈吗?”
“不可吗?”程霁顿了顿,又道,“往常都是这般呀,所以我才要叫你同去,户部那帮人总有各种刁难,全然读不懂我的草案。”
“……”高云衢沉默了一瞬,“大人,户部掌钱粮度支,他们不在意如何去做,他们在意的是需得多少投入,又能得到什么。”
“对对,他们总这么问我,可我说了需要多少银两,他们又不能同意呀。”
“大人报了多少呢?”高云衢问。
“上回修城墙报了三百万,他们险些吃了我。”程霁如同小儿一般露出了委屈的神色。
高云衢呼吸一滞,放缓道:“大人,六部职司不同,看待同一件事便有不同的看法。在户部看来,各处都在向他们要钱,可国库就那么大,全都给出去,国库哪支撑得住呢……”
“那,那这些工程也不是没有回报呀。”
“因此一来得尽量缩减开支,二来得与他们讲明回报……”高云衢试图与程霁掰开了讲明白。
但程霁捂住了耳朵:“别别别,莫要跟我讲。我做完前头的事了,这后头便交给你了,只要你能与户部谈下此事,往后你在工部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下官不通水利,修不了渠啊。”高云衢皱眉,她知自己斤两,做不了的事便不该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