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个晚上,陈守一便扛不住了,方鉴连夜从榻上起来审讯,只为尽快拿到口供,将案子坐实。

再见到陈守一,他已然没了世家公子的气度,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你想见我?”方鉴施施然撩开袍角坐到陈守一对面。

“大人,我认了,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陈守一瘫坐在草席上,喃喃道。

“说说为什么。”方鉴示意书手记录。

“呵,哪有什么为什么,心中不顺便想找个地方发泄出来。我是陈氏的嫡长,是陈家的脸面,哪能在外头发疯呢,便只能关在自己屋里寻些事做。”陈守一颓然道,“初时不过是踢打几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手便越来越重,我也管不住,我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得了病,可这又能与谁讲?日复一日,便是这样了。”

“就这样?”方鉴蹙眉。

“就这样?”陈守一呵呵地笑起来,笑声森冷渗人,“是了,你们怎么会懂呢?你是三元魁首,定是自小便是博闻强记的天才。你怎么会懂我的难处。我分明是陈家的嫡长,理该承担父母的期待,可我呢?我什么都做不到,少时读书便处处不如二妹妹,父亲总拿她来与我作比,她是女郎,她更年少,斥责我不够用心。可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天生便是如此啊。”

陈守一落下泪来,这些话他从未对人说过,到了这时反倒全都倒了出来:“等到阿妹出嫁了,我以为能好上一些,可父亲还要骂我,说我愚钝,总用失望的眼神看我,甚至骂我还不如更年幼的三妹妹。她们都看不起我,哈哈,不过是个小女郎,傲气什么,陈家的家业早晚都是我的,与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们凭什么看不起我?连那些下人也在嘲笑我,他们以为我听不见吗?我再怎么愚钝也是陈家的嫡长,这些奴仆也配吗!”

“奴仆也是人。”

“人?人又是什么?我算是个人吗?我就是陈家一个物件,嫡长子,哈,嫡长子,这个位置是谁都行,只要他是从母亲的腹中出来,只要是个儿郎,他便是嫡长子,是陈守一还是陈守二重要吗?所有人看到我都只看见了陈家的嫡长,我又是什么?我做不了一个人,他们凭什么做人?”陈守一又哭又笑,几乎已经疯了。

小小的牢房气氛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方鉴呼出一口气,换了个问题:“说说宋琼。”

“宋琼?宋琼也瞧不起我,她与二妹好得很,她们定是在一处嘲笑我。她不过是我的妻,是我的附庸!她该听我的!该向我臣服!我讨厌她,讨厌她的淡然她的沉默她的嘲讽,讨厌她能听懂父亲的话,讨厌她总对我说教!”

“所以你也打她?”

“她自找的!那些贱民凭什么也能被她温柔以待!她是我的妻!她该与我一起沉沦!哈哈哈!聪慧又如何,敏锐又如何,她只不过是个女郎,一辈子活在内宅里要那么聪明做什么呢?哈!再怎么有才华,还不是要被我压在身下!哈哈哈!”

“她的死是你害的吗?”方鉴想起了什么,皱眉问道。

“不是!”陈守一暴起,又被士卒按了回去,“我说了,她是我的妻!她腹中是我的嫡长子!我害死他们干嘛!她怎么能离我而去!阿琼……阿琼……对不起呀……对不起……呜呜……”

方鉴审了一夜,陈守一心防失守,问什么说什么,连带着他知道的一些各大家族的污糟事,倒得一干二净。

第二日,方鉴又拿着他的口供,审讯了陈家众人,知情的不知情的一审便知。没几天便将所有证据梳理清楚,在州府衙门外公审,以谋杀、殴妻两项罪责判处陈守一斩监候,管事随侍等则依助纣为虐的程度逐一判刑,铁证如山,叫沁州上下无力反驳。太守陈养正涉嫌包庇、渎职,但因是三品官员,方鉴无权处置,她便将一应文书证词理好,派人快马加鞭直送御前,恭请圣裁。

京中收到消息,朝野震惊,三品太守之子行此恶事,太守反为其遮掩,这样的事情本朝闻所未闻,陛下震怒,直接将陈养正下狱,命三法司核实后重罚,同时派出新的沁州太守,即日出发赴任。至此,沁州府的那座山也算是搬走了。

陈家乱成一锅粥,陈清商站出来主持大局,顺带着便收走了陈家的家主大权。

百姓眼见着陈家的嫡长子也叫御史收拾了,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怨气终被掀了开来,无数的状纸飞向御史衙门,每日都有无数的百姓在御史衙门外排队等候申冤。加上陈守一供出来一串各族的脏污事,方鉴同新来的太守顺着藤将整个沁州掀了个底朝天。

休沐日,陈清商邀了方鉴出游,方鉴好不容易腾出工夫,难得地放松下来,走出御史衙门活动一下。十月里,秋高气爽,一路上凉风习习,沁人心脾。她们约了一同去看看宋琼。

方鉴沿着山间小道慢慢走着,问向陈清商:“她是你的阿嫂,不入你家祖坟吗?”山间小路崎岖,一看便不像大家族的祖坟地。

“她应是不想的。”陈清商走在前头,闻言应道,“我偷偷派人偷了她出来,寻了这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将她葬了。”

方鉴震惊地险些绊倒,死生大事,陈清商也是很有胆量。跋涉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路途也平坦了,走到宋琼的墓前,这个位置正好能将沁州城尽收眼底,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洒下来,山间清风拂过,树丛沙沙作响,叫人心旷神怡。

“确实是个好地方。”方鉴赞道。

陈清商轻手轻脚地除掉了宋琼墓上的杂草,又在墓前摆上祭品,方鉴也来搭手,开了一坛酒,满上杯盏,浇在坟前。方鉴是真心敬佩宋琼,她是淤泥里长出的清荷,身处逆境也能不屈不挠,哪怕自身难保也还要向更弱者伸出援手。

陈清商另取了一个酒盏,倒上酒递到方鉴手上,而后举起自己的酒盏向方鉴示意:“我代沁州所有的女郎谢过大人。”

方鉴仰头饮了酒,道:“不必谢我,我只做了我职责之内的事,谢你们自己吧。”

陈清商也仰头饮尽了自己的杯中酒,头颅抬起的时候,眼中噙满了泪,她纵情大笑起来,惊起了林中飞鸟,那些日日年年压在心中的块垒,那些从未放松过束缚的绳索和铁链,在这一刻碎了个干净。

方鉴举杯向她致意:“祝你们从此天高海阔,风鹏正举*。”

她们在宋琼的墓前聊了许久,说过去也说未来,一坛酒叫她们三个分了个干净。晚些的时候,方鉴先行离开了,陈清商派了人护送她下去,这山间便只剩了陈清商一人。她向宋琼的墓碑坐近了些,将脸颊贴上冰冷的石碑,闭上眼,似在感受爱人的拥抱。

阿琼,你看到了吗?

熬过漫漫长夜,终现黎明曙光。

你看到了吗?

*九万里风鹏正举:李清照《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宋琼和陈守一最好的写照。

**有人猜到CP吗

第42章 清商

陈清商是陈氏主枝的二娘子,她的父亲是沁州太守,她也算得上是金枝玉叶,被父母娇养着长大。父亲总说阿商是陈家的明珠,不必费那心力去博什么前程,那些苦差事交给长兄便是了,陈清商慢慢地便长成了骄纵的样子。她是个骄傲的小女郎,虽没什么追求,但也不肯叫人小看,不论是读书习字还是琴棋书画都不甘落后,走出去也是叫人家交口称赞的闺秀。长到十八岁,父母为她定了亲,对方同是沁州世家豪族的小郎君,文文弱弱,小姐妹们都说她的父母很是为她着想,替她选定了这么一个好拿捏的夫郎。但做人家新妇总与做小娘子是不同的,陈清商嫁了人总觉得处处受制,原先能做的事,嫁了人便要被人说不是新妇该做的,新妇难道便不是个人了吗?陈清商很疑惑,她便总与夫郎和婆母闹矛盾,三天两头回娘家。

这日她又回了陈家,叫她父亲叫去一顿责骂,末了虽还是默许她在家中住上几日,但陈清商仍是不痛快。这应是她的家,为何小住几日却像在旁人家里一样呢?走出父亲的院落的时候,她又被她那迂腐的长兄叫住训斥了一通,陈清商越发地不愉快。她挥散了身边的侍人,一个人在园子里乱走,忽地听见了一阵琴声,琴声如鸣佩环,婉转连绵,明明是轻快的曲子,却带着似有若无的哀伤,陈清商被吸引住了,沿着琴声一路找过去,最终在一处清雅的水榭找到了琴声的主人。

“是你?”陈清商走过去,“我该叫你阿嫂?还是宋大娘子?”

宋琼按住琴弦,抬头看向她:“二娘子,按理你是该叫我阿嫂的。”

“好罢,阿嫂。”陈清商有些不情愿,她刚被长兄训斥过,并不是很愿意见到与长兄相关的人和事,但又对宋琼好奇,“你的琴声为何如此悲戚?”

宋琼惊讶地抬头,她擅琴,压抑的时候便浅浅地弹奏一曲,她控制得很好,还没人听见过她琴声里的情绪。

“我阿兄对你不好吗?”陈清商自然地在她旁边坐了,去抚弄那把琴,“也对,他那个僵直的性子有什么趣味呢。”

“还未请教二娘子闺名?”宋琼是沁州豪族圈子里出了名的淑女,温文尔雅,贤良淑德,行止有度,与陈清商这种斗鹰走马的纨绔女郎玩不到一处。她嫁入陈家不久,陈清商便出嫁了,两人倒也不算熟悉。

“上清下商。”陈清商拨弄着那把名琴,也有耐心与她说话。

“清商随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