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截透明的水里,成粒或是成片的结晶开始出现,它们凭空闪现,再缓缓落下,块头比消失之前要大,溶液也没有整体变黄,路荣行能看见每一片结晶突然析出的位置。

它们堆向瓶底的同时,上方不断析出更多,这个过程从缓到急,渐渐整个瓶身里,金色的光泽遍布每一个角落,上浅下深,底部堆了厘米厚的一层,异常引人注目。

这一幕近乎有点魔术的感觉,看起来很像无中生有,画面也很美,像是瓶中透明的世界里,飘起了一场金色的大雪。

路荣行第一次见这种效果,恍惚有种被惊艳的印象。

他抬眼去看关捷,撞上关捷也在看他,两人呆呆地对视了一瞬,一个是骤见美好事物的微喜,另一个却是淡淡的欣慰。

旖旎在空气里细细地生长,又不至于浓到让人觉得暧昧的程度。

关捷对这个效果和路荣行的反应都挺满意的,他坦荡地望进对方眼里,轻声说:“酷不酷?”

“酷,”路荣行觉得被烧瓶挡住了小半张脸的他也很酷,想要记住它,笑了笑道,“这个实验叫什么来着?”

在后来互联网的天下里,这个实验被才华横溢的网友们冠以美名,叫做“黄金雨”,和膨胀反应里最狰狞的“法老之蛇”并列为最炫的化学实验之一。

但这时智能手机都还没有普及,它就叫碘化铅的溶解和结晶,关捷之前去讨试剂的时候已经说过了,这会儿他准备照搬一遍,可话到嘴边,又看见了表情比之前好像稍微有点纾解的路荣行。

这个实验的作用本来就是为了代替笑话,关捷倏地顿了一下,总是希望他能更开心一点,想了想说:“叫路荣行看完笑掉了大牙。”

没有这么无厘头的命名方法,路荣行的大牙也牢牢健在,但被他笑得露了出来,因为这个实验的名字听起来很挫。

关捷无所谓挫还是高雅,反正是看他笑了,就觉得这个名字还不错。

半分钟后,路荣行无语地笑完了,感觉心上好像松快了很多,低声笑着给了个评价:“什么乱七八糟的。”

关捷心说乱个屁,我是在哄你。

同时他脑子里还没有忘记前提,分着心地在琢磨,那句来人和长得挺像的言下之意。

路荣行是跟建新叔确实哪哪儿都不像,突然冒了个像的,就是关捷这狗血欠费的脑袋瓜,也想到了他们可能不是亲生的可能性。

建新叔对他掏心掏肺,以关捷对他的了解,觉得他不会单单因为没血缘就从家里溜出来,应该还有别的什么在干扰他。

其他的未知的姑且不论,关捷心想,他跑来学校里找自己,是不是跟姥姥去世的时候,自己来找他的心情差不多?

路荣行当然清楚,但他也不想说谢谢,他跟关捷之间如果用上这些,会显得很见外。

瓶里的“大雪”还在纷扬,不过势头已经变小了很多,路荣行出神地看了半晌,看它慢慢澄清、泾渭分明。

然后他的心境也好像跟着经历了一次沉淀,这时理智缓慢回归,那些掩藏在各种复杂难辨的心思下难以启齿的话,突然也不像之前那么扭捏了。

烧瓶里的水还有一点余温的时候,路荣行开口打破了寂静,他突然说:“关捷。”

“嗯?”关捷立刻应了一声,同时抬眼看向了他。

他眼里有一抹让人动容的关怀,路荣行朝前倾了下上身,用胸口抵住桌沿,凑得离他更近了一些,张嘴前心口微微发酸,或许也有一点委屈掺在其中。

“我不是我爸亲生的,今天来的这个才是,不过这事我很早就知道了,因为我以前在松丰市见过他。但我爸不知道……我没跟他讲,我妈估计也没说,你说他知道以后,心里会怎么想?”

关捷听得眉毛揪起来又压下去,简直跟不上他的剧情。

他以为路荣行在伤心自己不是亲生的,没想到这家伙知道,他自己还是个学生,结果操心的居然是路建新。

这个心结让他在错愕的同时,心口像是被猛地压了块石头一样,浮起了一种缺氧似的隐痛。

路荣行在隔壁是大哥大,他的爸妈唯他是从,关捷以前还很羡慕他来着,哪想得到他受宠的背后居然还有这么多事。

关捷不羡慕他了,他只是在越来越强的坐立难安里站了起来,绕过桌子侧面站进路荣行那一排,揽住他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平缓又温柔地说:“你不要把建新叔想得……太迟钝了吧?他好歹是做生意的,精着呢,怎么可能你一个学生都知道的事,他会不知道?”

“而且一般这种情况,不都是孩子受的伤最深,父母都在替孩子考虑吗?你是不是站错立场了?”

路荣行往他身上靠了靠,虽然他最后一句话有点搞笑,但路荣行想了想,觉得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关捷感觉到了他带来的倚靠力,拿右手从他脖子前面穿过去,和搭在他肩膀上的左手结成环,搂着他左右轻晃了两下,突然想起了被他遗忘到黄花菜都能凉三遍的采购组。

是什么让他长久地遗忘了同学们?是路荣行。

关捷必须拉他去当壮丁了,继续晃着说:“我要去超市,走不走?走!”

路荣行:“……”

第98章

路荣行本来就是来找他作陪的, 自然是他去哪里,就跟去哪里了。

不过这么靠着也挺舒服的,所以他嘴上说了好, 身上却半天没动。

关捷摇他摇得快了一点, 既像惩罚也像催促,就是没什么杀伤力:“到底去不去?”

路荣行这才动了下脚, 拖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语调说:“去。”

出去逛逛也好,超市里人气充足,这节骨眼喜庆的节日歌从早放到晚,对于驱逐低落应该有点疗效。

走前关捷处理了一下他们整出来的“笑掉大牙”, 将沉淀用滤纸分离出来,装进了密封瓶里。

铅是重金属,含它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倒。

堆积是碎晶已经固结成了块, 蜷曲褶皱, 乍一看还真有点金箔纸的感觉,不过明显没有在水里的时候那么亮了。

路荣行以前学的化学还没忘光,打量着漏斗里的沉淀说:“这个变黑了,是不是被空气氧化了?”

关捷忙碌地涮着器皿,严格遵循着教练的讲究,水不聚成滴,也不成股流下,闻言解释道:“不是, 碘化铅就是这样的,在水里泡一会儿, 反光的特性就不见了。”

路荣行觉得那个亮闪闪的流态很绚丽,心里有点可惜,想着彩云易散、好物易逝,美好的东西果然都不容易长久。

不过他要是多问一句,关捷就能告诉他,保住碘化铅金光的法子不是没有,它泡水褪色,不泡就行了,换成无水乙醇,要是嫌“雨”落得太快,还能调点甘油,造出那种人造水晶球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