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又道:“就算他行差踏错,我也会想方设法,把他拉回正道上。”

阿岳无法维持人脸,再度变成蜉蝣的样子。

他睁着漆黑的眼睛,无力地扇动了两下翅膀,喃喃道:“桑桑姐姐,我好后悔……”

扶桑以为阿岳生出悔意,撑着酸软的身体,跪坐在他身边,语气放柔:“后悔什么?”

阿岳道:“我不该瞧不起那些人类女子,不该把她们为我生下的孩子当成怪物,全部掐死……”

他伸出细细的前肢,搭在她的手上,吃力地道:“我应该……我应该留几个的……我还没有完成繁衍的使命……”

扶桑于愤怒之余,又感到悲哀。

阿岳这辈子都在和命运抗争,虽然做法残忍极端,却有几分能耐,活得轰轰烈烈。

然而,他在弥留之际,再度被蜉蝣的本能裹挟,把“豪情壮志”抛诸脑后,最大的遗憾居然是没有诞下自己的后代。

扶桑沉默片刻,等到阿岳停止呼吸,摸了摸他的额头,捕捉快要消散的残念。

严格来说,蜉蝣并不是“朝生暮死”的生灵。

它们的幼虫和知了的幼虫有许多相似之处。

扶桑像翻阅书籍一样,浏览着阿岳在幼虫时期模糊的记忆,跟着他在水中觅食、睡觉、蜕皮,日子漫长又枯燥。

阿岳蜕了二十次皮,还是三十次皮,扶桑数不清楚。

他在一个无风而温暖的天气,离开河水,跟着同伴们爬到茂密的草丛中,安静地开始自己的最后一次蜕变。

一对对淡绿色的翅膀扑簌簌扇动着,带着这些成熟的蜉蝣飞向天空。

它们的舞姿轻盈优雅。

它们的身体铺满河面,如同水上飞花。

它们从晨光熹微,忙到落日熔金,冒着被飞鸟和鱼群猎杀的风险,奋不顾身地投入这场以“繁衍”为目的的狂欢。

但你知道,这场狂欢的代价是什么吗?

蜉蝣从飞上天空的那一刻起,就不再进食。

它们的口器完全退化,大部分内脏被排出体外,腹部充满空气。

只有这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求偶和交配。

它们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能力,迅速消耗着幼虫花费数月甚至数年积攒的精气,争分夺秒地繁衍后代。

完成交配的雌虫马不停蹄地寻找水源产卵,紧接着疲惫地死去。

雄虫则积极寻找下一个雌虫,重复着交配的动作,直至力竭而亡。

阿岳跟着同伴在空中盘旋上升,冥冥中仿佛听到了神明的呼唤。

他没有理会近在咫尺的雌虫,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义无反顾地飞向荒野。

他摆脱了蜉蝣短暂又可怜的命运,他为这一发现而欣喜若狂。

然而,阿岳兜兜转转,还是以蜉蝣的原形,死在黎明到来之前。

他真的改变命运了吗?

扶桑收回左手,心中五味杂陈。

她帮阿岳把那对漂亮的翅膀收到身后,尽量轻柔地将尸体推下深渊。

她想深渊的尽头,或许是阿岳给自己布置的巢穴。

叶落归根,所有死去的生灵都应该回家。

扶桑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

她吸收了很多妖力,但那些妖力不听使唤,在她的身体里乱窜。

扶桑消化不良,觉得又累又困,不敢像方才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而是选择了更为稳妥的办法。

她伸出一根粗壮的枝条勾住头顶的木板,一层一层往上爬。

扶桑爬了几十层楼,没有发现一个活人。

她好不容易回到第一个“悦来客栈”,看见谢承安毫无形象地跪趴在洞口,正在等待自己,心里一松,险些掉下去。

谢承安伸长干枯的手臂,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到地面。

耄耋之年的老人抱起浑身是伤的女童,双手不住发抖,却不肯松手。

扶桑搂住谢承安的脖颈,竭力压制着躁动的妖力,运用意念,把他变回那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

好几个住客站在不远处观望,见状又是惧怕又是渴望。

他们昨夜不是没有听到争吵和打斗的动静,却选择袖手旁观,这会儿见扶桑身怀绝技,方才露出敬畏之色,跪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嚷道:“求神仙娘娘救命!求神仙娘娘把我们变回去!”

谢承安强忍不耐,抱紧扶桑,对他们道:“我夫人筋疲力尽,需要静养,你们的事等等再说。”

众人唯唯诺诺,不敢勉强,却一直追到厢房门口。

谢承安把扶桑抱到床上,回身闩紧房门。

扶桑飞速长高,脱掉破烂不堪的衣裤,钻进被窝,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