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东西的人呢?”长宁抬头问。

香榧摇头:“放下便走了,若不是回事处的瞧这盒子是金丝楠的,还不得拿来给奴婢呢。”

赵长宁就让香榧收起来,大概是希望她能高中的吧,就没有多管。又有周承礼屋里的小厮来请她,说七叔叫她过去说话,是关于会试的,让她务必要过去。

长宁到东院的时候,周承礼在和赵承廉下棋,长辈对弈,她只能站在外面等着。他的屋内有口红釉长口梅瓶,斜插了几支腊梅,阵阵幽香传来。

周承礼的声音说:“二哥,你这手棋下得不妙。”

长宁头先一直不知道赵承廉跟周承礼的关系还挺好的,只听到赵承廉也笑:“我心神不定,不下了。”说完是放棋子的声音。

“担心长松侄儿的考试吗?”周承礼问他。

赵承廉淡淡说:“长松倒是不至于,这孩子的斤两我还是清楚的。咱们家这下一辈能人辈出,长淮考了经魁不说,长旭跟着你习武,怕你也在培养他。长松的性子品行都不好,但天分不错。好了,我还要去衙门,你好生休息吧。”

赵承廉似乎是站起来要离开了。

长宁立刻垂手站到旁边,等到他出来的时候恭敬地拱手道:“二叔。”

赵承廉才嗯了声应她,然后匆匆离去,这位二叔对她一向是如此的。

周承礼召她进去,他盘坐在蒲团上还摸着棋子。叫长宁坐下后问她:“我听说这科会试由太子监考……你可知道太子的喜好?”

赵长宁心想,周承礼不会平白地问她这些话。怎么,难不成他知道太子的喜好?赵长宁抬起头,她突然想起那天踏青的时候,周承礼上了酒馆的二楼,还有大内侍卫护着。

“太子从小就由孝懿皇后抚养,所以生性仁慈,宽容博济。喜欢广开言路,政治清明。”周承礼说着,看了她一眼,“你答题的时候记得不可太尖锐,这科虽然有主考官,但拿主意的多半就是太子了。”

赵长宁应下来,但她觉得很奇怪。七叔怎会如此清楚太子想什么:“七叔,您是如何知道这个的?二叔都没有说。”

周承礼就一笑:“傻孩子,你以为赵承廉真的不知道么?他不过没说罢了。你有我护着,我自然会告诉你这些的。”

赵长宁虽然不知道周承礼对她究竟是什么目的,但维护她是不假的。她半跪下拱手谢他,周承礼就低头俯身看着她谢自己,那一瞬间其实他的眼神很复杂,既像是严师对弟子的温和,但又是种深沉的控制欲。但当赵长宁抬头的时候,只看到他温和的表情。

从周承礼这里离开,长宁便在想太子一事。她觉得周承礼搞不好是某个皇子的人,否则不会这么清楚。到东厢房的时候,正好赵承义从衙门也来看她,问她准备的情况,顺便给她传授自己考试的经验。

由于是同进士出身,工部主事这个缺还是靠弟弟才候补上的,赵承义说起自己考试的事就无限唏嘘:“……当时考会试,我录的是一百多名,我便知道这科怕是录不了了。人也考累了,后来便不再应考。不过倒记得当时的情况,二月天里考场又静又闷,父亲有个提神的好办法,你带一小瓶的薄荷膏进去,若是打瞌睡就涂在太阳穴两侧。不过薄荷膏性寒,出来便要喝姜汤,否则免不了要得风寒。”

二月天里考试冷,但朝廷考试不得穿棉衣,怕夹带作弊。有钱的人家多用漳绒或者貂皮,倒是冻不住。每到这时候京中的貂皮就大涨,穷举子弄不得貂皮也要来件兔毛的御寒,否则冻伤就不好了。

其实长宁早做了准备,但父亲的经验之谈她一一记下,薄荷膏这个是要的,叫人赶紧准备了。

赵承义拍了拍儿子的肩,对她说:“这次不中也无妨,你才十八岁。我朝的进士一般都是二十四五开始中得多。”看来对她还是挺担忧的,觉得她中的可能性不大,又生怕她心理负担太重。

赵长宁只好笑了笑:“父亲放心,我尽力就行了。”

若是说到心理问题,她原来读书的时候考试锻炼得太多,心态还算平和。不过会试简直像是买彩票,成则飞黄腾达,到哪里都高人一等。不成的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在进士面前还要执晚辈礼。她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考试,说一点都不紧张自己也不信。

本朝中进士的最小年龄记录是十六岁,虚岁。她现在虚岁十八,还很年轻。而且考进士又不同于府试、乡试,府试乡试是考生的年龄越大越抬不起头,还会被人戏谑称为‘寿童’,就是考了一辈子秀才的童生。但会试越老越受人尊敬,说明你有不屈的意志。有的时候,皇上还会因为考生年龄太大,特赐他进士及第的出身,当然这是极少数,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考到八十岁的。

赵承义觉得儿子一向沉稳,应该不用太担心,稍微松了口气。

“你放心去考就是,家里有爹在呢。”赵承义最后安慰她。

赵承义是个典型封建士大夫,儿子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吩咐了家里要静之又静。这夜里长房早早地安静,等长宁好生睡觉。第二天一早天还漆黑,卯时刚到,赵家就起来烧水整理,一刻钟之后长宁就提着考篮坐在了前往贡院的马车上。

这时候连卯正都还不到,路边的店铺就全部开了,卖豆浆的卖面条的,甚至是卖干粮的,笔墨的。一路沿街叫卖,举子们三五成群赶赴考场,虽然天还是一片漆黑,但路上已经照得明堂了,也非常的热闹。

路上赵家三兄弟都没有说话,估计是默默地整理自己所学。等到了贡院门口,发现入场的举子们排着队等着搜身检查。

这个赵长宁早有准备,她已经过了乡试的搜身,靠的是顾嬷嬷巧手所制之物。官兵检查虽然非要彻底,但也不会让你脱光,毕竟这些说不上就是未来的进士老爷了,不好太动手,最后还是要留一件贴身的,一摸没有问题就放行。再者考八股文章还真不是夹带能解决的,若打打小抄就能考上进士,有那个功夫,小抄上的东西还怕背不下来么?

赵长宁先入的贡院,贡院是修得很气派的,中轴一共是三进,大门称为‘龙门’,取鲤鱼跃龙门之意,为考生设这个真的太贴心了,大家一看到精神劲头就来了,都很想跃龙门。两侧过夹道就是一排排的号舍,非常狭窄,若是躺下绝对做不到。里头放两个木板,拼起来当床,拆开可以当桌。赵长宁进了号舍之后门便关上了。她先坐下来点了油灯,把东西放好。

外面的天还没有亮,毕竟是冬天。官兵走后,有些人在兴奋地同旁边的人说话,但赵长宁的左邻右舍似乎都很安静,没半点声音。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这狭窄的空间。可能是周围太静,她就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快。这是正常的,说不定还是个好现象,紧张未必不好,一定意义上的紧张能促进兴奋,使你拥有比平时更敏捷的思维和反应能力。

他们最后一批进来,不久后卷子和草纸便都从小窗里递了进来,长宁拿了卷子展开,当年高考看题的心情似乎又重现了,但当她一扫题目之后,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蘸了事先准备的墨水,开始写解题思路,承题破题结题,她写东西一蹴而就,一开始之后整个人就投入了进去。

长宁这号房的位置还不错,等到天亮了,太阳光也投了进来。她立刻就把油灯拧灭了,放到一旁。

这场考的是四书,由于要加题,所以四书和五言八韵诗就合在一起考了。题都不难,不过其中一个题让她有点犹豫,是“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出自《礼记.孔子闲居》。

这句话是想说,圣人出世称王天下的时候,上天会有所感知给他降几个有用的帮手,就像及时雨。但要是从字面意思去解释就麻烦了。

圣人称王?就算是圣人,皇上想必也不愿意让他称王的吧?从圣人去写必然是死路一条。不如从当今皇上的圣明入手,写如今的开明盛世。这还不够,若想入考官的眼得人惊艳,还要引申到圣明本身上,从圣明的本质来将问题升华。毕竟考官多半是翰林出身的,性格都很傲,可以说若论傲这点,翰林院称第二便没人敢说第一,你只拍马屁只会被他们当成无用庸俗之辈。

午饭是两个杂面馒头搭鸡蛋,一碟咸菜,考生自带熏肉片之类的。每人还给供碗热开水,泡着馒头吃下去,赵长宁又接着写律诗。

她练石刻的好处就来了,无论写多久都不会累,又稳又快。本朝的会试,在天黑之后就不准答题了,要是答案都没写完,肯定会被打入第三甲没商量。长宁写完的时候也是日薄西山了。

这边的光就暗下来,有人开始惊慌凌乱,毕竟这次的题量远超从前。考官还是很宽容的,直到天彻底黑了才叫官兵来挨个收卷子。

为了防止作弊,本朝考试不放回家里,四天都在贡院里过。收卷后考生能在号舍外走动一刻钟,然后回自己的号舍睡觉,未来的几天都在号舍里过。赵长宁蜷缩了一天,又冷又僵,在外头走了会儿,发现自己的邻居竟然算是熟人,一个就是江西吉安那位蒋世祺,还有个是当日峨冠袍带的公子宋楚。难怪这俩不说话,都是很傲的。

蒋世祺还跟赵长宁发生了点矛盾,他说赵长宁翻纸的声音太大,吵着他答题了,要赵长宁平稳点。

赵长宁没觉得自己翻纸的声音哪里大了,她不想跟他计较,就应承下来。结果当晚睡号舍的时候,本来就蜷缩着,夜里温度肯定降到零度了,木板又硬又冷,点着炭炉也不暖和。隔壁还传来打呼的声音,她的确没怎么休息好。

第二天她对蒋世祺拱手,建议他说:“蒋兄若侧睡,想必呼声会没这么厉害。”

蒋世祺便不高兴,也从没有听过赵长宁的名号。就冷冷地看着她,以为她是在报复他昨天说的话:“你这人当真心胸狭隘,我这是控制不了的病,你那可是品行不端的问题。”

赵长宁嘴角微抽,好家伙,品行问题都给她安上来了?

简直是一朵奇葩,赵长宁笑道:“翻纸便可见我品行不端?阁下管中窥豹的功夫不错,我瞧阁下三两句就能给人带帽子,是否有个锱铢必较,言语过多的毛病呢?”

“噗……”旁边的宋楚听到就忍不住笑了。他跟赵长宁都是北直隶的举人,虽然地位不同,但也算是一派的。

蒋世祺更沉着脸,见他俩人多势众,也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