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佟采薇能知道她的内心所想,她便能猜得出来,她是恐惧于未知的未来,恐惧于自己的掌控正在逐渐消失,恐惧于,从前依附于她的顺治变得独立,甚至能够反向拿捏她。
但此时此刻,佟采薇只是看着她。
“从前他跟我说,儿时的时候他最怕但也最期待的时间,是每年的颁金节,您知道为什么吗?”
布木布泰下意识地随着她的话去想。
佟采薇并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他说,只要是颁金节,他这个皇帝就必须要出场,坐在冰冷的龙椅上,身边一个能够亲近的人都没有,离他最近的是个他最恨的刽子手。”
年幼的福临坐在皇位上,底下的大臣们推杯换盏、热闹地庆祝着年节,他却如同一个傀儡、一个被迫表演的小丑,而操控他的人,就坐在离他一步之遥的位置上,他们言笑晏晏,他却坐立难安,生怕什么时候,身边这个人就会突然发难,篡位登基。
但每年这个时候,他也能远远地看一眼他的皇额娘。
宫中没有皇后,后宫的大局主持人是孝庄,她会出席祭拜,福临能够远远地看着她。
“年幼时,他总怕皇额娘过得不够好,被欺负得太狠。”佟采薇心酸,“他才不到十岁,却在担心他三十岁的额娘。”
十岁的佟采薇在做什么呢?
她十岁的时候,日子其实也不算好过,那时她妈妈刚刚二婚,她跟着一起搬到了第二个“家”里,明面上是家,实际上她总是没有什么家的感觉,房子看起来好像更加宽敞明亮了,和从前她跟着妈妈住的那个阴暗狭窄的出租屋不一样,但房子里多了两个人,两个完全陌生的人。
那个她并不熟悉的,被要求喊爸爸的人总是审视地看着她,装作不经意地问她住在哪里好,是不是现在更好?
在他的眼里,从前的佟采薇和她的妈妈就是什么好日子都没过过的人,连吃个炒土豆丝,他都要来一句知道你喜欢,特意给你买的土豆。
他分明也穷困潦倒,却看不起她和妈妈。
她的新哥哥也从没有把她们当做过一家人。
十岁的佟采薇和十岁的顺治,在两个不同的时空里,同时体验着什么叫“寄人篱下”。
她唯一比他好一点的是生在了法制社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感恩现代社会,她看起来好像比他过得要好一些,她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摆脱那些让她难过的环境,她可以选择断绝关系。
但是福临不可以,孝道像是一座压着他喘不过气的大山一样,甚至没有给他挣脱的机会。
他被困住了,没有办法和孝庄和解,也没有办法和自己和解。
很奇怪,她竟然会心疼他。
要是搁到现代,肯定要被网友们嘲笑,你一个丫鬟还心疼起了锦衣玉食的主子。
但她没有办法,他们有些相似的经历,让她更能共情他的感受,有时候看着他,她总会想到自己。
后来她想,她在心疼他,又何尝不是在心疼曾经的自己呢?
心疼他的寄人篱下,心疼他的惶惶而不可得,心疼他的“我不配”和“我不值得”。
他是皇帝,但他也是人,剥去了那层华丽的令人眩目的光环,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哭有笑有情绪,还有他对自己的全然的爱意。
连她一个陌生人,一个对封建王朝充满着戒备,一个对所谓的皇权毫无敬仰的人,都会心疼他,为什么他的额娘却能够完完全全地忽视掉他的人格呢?
佟采薇困惑地看着孝庄。
她甚至问出了口:“在您眼里,难道一点儿也没有这个儿子吗?在您的眼里,他就只是一个工具吗?”
她的困惑实实在在。
坐在旁边全程没有开口的琪琪格却被她吓得魂飞九天。
琪琪格敬畏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这样对着她的姑爸爸说话。
难道是因为儿子登基了,所以格外大胆了?
或许有其中的原因吧?
佟采薇其实自己也不大清楚,她只是觉得,她不能让福临那么的委屈。
他从来没有让他受过委屈,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希望她能过得平安顺遂。
所以佟采薇想,她也不想让他再受委屈了。
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她想让他做一个快乐的、幸福的福临。
孝庄被她问得恼羞成怒,却又哑口无言。
佟采薇看她的眼神实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到她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好像也有一点疯。
好像是福临站在她眼前一样。
其实今天她把佟采薇叫来,并非全然是为了对峙。
玄烨登基,如今宫里一下子有了两个太后,一个嫡母,一个生母,总要有先后之分,在她的心里,她当然是想让琪琪格站在前头的,但是佟采薇又是玄烨的亲生母亲,她总比琪琪格要更加亲近一些。
布木布泰还想让琪琪格管着后宫。
所以她把佟采薇叫来了,准备先发制人。
但她没料到,被先发制人的是她。
孝庄脑子里转过了很多念头,最开始是被质问的慌乱,后来心情逐渐平定,就变成了狠心。
佟采薇太聪明了,也太会蛊惑人心了,这样的女人,不能留。
后宫要是被她管着,她和琪琪格就完全没有了立足之地,只会成为边缘中的边缘。
打定了主意,她给苏麻喇姑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