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狠狠呸了他一口,怒道,“还是做哥哥的呢,就不懂得说些好话!”

如今榆哥虽不说有急智捷才的,但和妹妹话赶话斗斗嘴还是办得到的,两个人你来我往了一番,善榆见善桐还真有些郁郁,便安慰她道,“我逗你玩呢,含沁要是那种人,当时也就不娶你了。”

在巡抚府里,恐怕除了二老爷,就是善榆最看好含沁,如王氏等辈,担心的都是含沁在外头拈花惹草,招惹了不三不四的女人,就是善榴都在信里婉转提醒妹妹,要尽早上京,免得夫妻分离太久,也不利于感情维系。善桐就算嘴上说不在意,但这种事最怕人家说了,心里其实还是有点隐隐的不安,回去不免又惦记起含沁,一时心潮起伏,忍不住又开了箱子四处翻找,一边和六丑商量,“明儿还是要去挑个首饰……”

桂元帅倒是蛮大方,给桂太太置办衣服的时候,自然也少不得善桐的份。但这都是到京城后的事了,再说善桐也不好过分较真,还真就拿人家的首饰了。要置办,肯定还是得从自己腰包里拿钱出来置办。

不过这样一说,她倒是觉得自己嫁妆有点不够使了,含沁虽然是把家当交到了她手上,但因为善桐平时是和四红姑姑一起当家,又有几个月家政大权完全在四红姑姑手上,现在账虽然是交回来了,但她觉得四红姑姑做的账漂亮,还是沿用了这个记账的办法。要动家里的钱给自己置办首饰,善桐就觉得有点脸嫩了。要自己出钱嘛,一套好首饰就要三五百两银子,她的陪嫁又没什么赚钱的铺子……

这边和两个大丫头叨咕了一会,那边就又叫人去买上好的胭脂水粉,一边安慰自己:“算了,反正沁哥也不看重那些金啊银的。”

没想到过了几天,四红姑姑却主动提起,“到了京城,您要出入名门贵族之家,可不能像在家这样随便了!”

一边说一边望着善桐笑,善桐微微一怔,看了看六丑,六丑冲她扮了个鬼脸,也是笑嘻嘻的。她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又和四红姑姑推让了一番,四红姑姑显然很满意善桐的表现,“这是该当的,家里就两个人,少爷一心扑在公事上,花钱的事就该您自己操心。我看您给沁哥、大妞妞花钱倒都舍得下血本,反倒是对自己克扣得很,这又是何必呢?”

虽说没有婆婆,但有时候行事也不能就自己放松下来,善桐现在倒渐渐明白了为什么人会越活越假:明知道这是必走的过场,但也还是要走走,不如此似乎双方面子上都下不来。

于是就又着急着选了几枚别致的首饰,一边收拾出了箱笼,善榆不知怎么居然也说服了王氏同意上京,一并同行的还有他老师李先生与几个同学,众人集齐了就是二百多人的队伍,就算箱笼已经现行出发,从元帅府出门的时候,也着实是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真正把车马给过完。往来众人都驻足观看,纷纷艳羡道,“恐怕就是皇帝出行,也不外乎如此吧!”

善桐也不是没有走过远路,当时行路难,真是难于上青天。尤其是走旱路,每天打尖就是个考验,有时候赶得急只能和衣而卧,不要说洗漱,连喝的水都得省着。尤其是同善楠在冬季里去何家山的一路,纵有桂含春前后打点,也叫小姑娘受够了行路的苦。这一次出门前呼后拥,每天能走完固定行程就可打尖。到哪里都有热水热饭,对她来说已经不算苦恼了。倒是桂太太走了几天便大喊无聊,在车上颠簸,又不好看书下棋,便让善桐到她车里来陪她说话。

她是铁当当的元帅夫人,出行的排场自然也不同凡响,单单是马车内部的陈设就要更加豪华宽敞,桂太太却好像是一只被困住的野兽一样,坐立不安的,还是初春,简直就恨不得把裙子撩起来露出底下的薄衬裙。善桐看见,不禁好笑起来,难得地打趣桂太太。“您这像是多少年没出过远门了?我记得您以前不还经常去天水老家嘛……”

“那时候路途短,东西少,都是骑马走,图个快。”桂太太撇了撇嘴,怏怏地道。“这一次要不是你带了大妞妞,我也巴不得骑马过去,能省一多半日子呢!”

两个诰命夫人骑马上京!善桐无语了,耐着性子陪桂太太说了几句闲话,桂太太看着似乎也没那么无聊了,她就像是个孩子一样,在车里左动动右动动,一时又问善桐,“你说,这善喜和她哥哥到底闹什么鬼,这事简直就是我心里一根刺,不在上京前问个明白,我连做事都没方向。”

善桐肯定是露出一脸为难,她正要说话,桂太太又说,“我知道你和她一族的,她哥哥又是你亲哥哥,为亲者讳,你不和我说也是常事。这样,我和你换……我猜含沁是始终没有告诉你他生母的事,你想知道不想知道?”

214、亲妈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桂太太这个人有时候也真当得上妙语如珠,和慕容氏有异曲同工之妙。善桐怎么都没想到她居然和小孩子一样,天真地想要“我和你换”,一时不禁哑然失笑。本待婉言谢绝的,想到接下来还有近一个月的路要在一起走,不好现在就把桂太太得罪得太厉害,只好沉吟了片刻,露出意动表情,才在桂太太期冀的眼神下慢吞吞地道,“其实您又何必呢,婶婶真想知道,我自然要透露一二的。想来,也是为了摸透善喜的品性,要找个和她人品相当的闺秀做二嫂吧?”

“你这话就说到我心里了。”桂太太也露出欣赏神色,她拍了拍善桐的手背,推心置腹地道。“其实吧,按说咱们也不是没有过龃龉,居家过日子就是这样,难免要置点闲气争强好胜的。不过大是大非上,咱们就不能再由着性子瞎胡闹了。你看这大媳妇没选好给闹的,家宅不宁!我算是下定决心了,这个姑娘长得不好也不要紧,过得去就行了,最关键是要有能耐,能镇得住场子!把这两个妯娌都得料理得服服帖帖的!”

其实桂太太这个人吧,你说她直接也好,跋扈也罢,她也实在是很有本事。别看表面上和善喜粘粘糊糊的,心底是一点都不含糊,这边和善桐和解,很明显是为了上京后两个人能戮力办事。又毫不遮掩地点出了关节所在:这个宗妇能压制住慕容氏不够,能力还要比善喜更强,要能斗得过她。这显然是怕善桐偏心自己族妹,帮着她上位了。她之所以这么好奇想要知道善喜娘家的龌蹉,当然不止是单纯好是非,一来是为了盘盘善喜的人品,二来,估计还是想看看小五房的态度。

“这是肯定的事。”善桐也不含糊,表态表得很爽快,“婶婶就放心吧,我识得大体的。”桂太太就不说话了,只是瞅着善桐,显然在等她的表现,善桐寻思了片刻,便半含半露地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论在夫家受了什么委屈,只要夫主站得住一个理字,娘家是肯定不会贸然出头的。楠哥尤其又是个老夫子,为人最板正了,一板一眼的,有时候甚至有些迂腐。别说善喜,就是他亲妹子善樱,恐怕也都不会多管吧!再说,他在城里的时候也不多,能和善喜说的上话的时间可不就更少了……”

这话说得有艺术,桂太太便沉思起来,半晌才叹了口气,自我安慰一样地说。“也好,她要是太能耐,人品太好了,就老三那个脾气,还不得被她捏死。到时候心再大一点,家里又要乱,我们还没死宗房就要分家,简直成何体统,老大夫妻出去过活已经是不得已了,再把老三打发出去,族里的口水都要把我们给说化了。”

这还不懂?这是很懂了!善桐只是微笑,桂太太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又问,“你说老实话,这和嫁妆有关系没关系?”

这她就不肯说了,只避重就轻地道。“至于含沁身世嘛,婶婶也不必说了,这种事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说那个一点,要是含沁还是庶子身份,我们两家要结亲也难,您就更不肯说我了。人都过继出去了嘛,从前的事还提它干嘛?”

这回得有点不客气,桂太太不免有些尴尬,但现在和善桐也不是能翻脸的时候,只得也就罢了,过了一会,又和善桐商量。“京里现在数得上号的人家,也就是那么几家了。你们本家阁老之外,还有也就是孙家、许家、牛家、权家、焦家、吴家这些是最得意、最炙手可热的。除此之外那些个老牌人家,虽然现在并不显山露水,可很多也都是百年的大家大族,家教也都是好的,人脉也都是广的。我的意思,上述这些人家嫡出的女儿,要么年纪不合适,要么就是太尊贵了,估计也看不上我们西北穷地方,还是往这种第二等的人家去找来得更好些。”

孙家、许家、杨家都是有女眷在宫中的,他们家的姑娘肯定特别值钱,权家就不多说了,一等一的皇亲国戚,这么多年荣宠不衰,如能说到他家的女儿,自然也是满意的,可惜他们家人口少,就一个女儿似乎也说给了别人。焦家、吴家都是阁老家,善桐道。“焦阁老和我族叔斗得厉害,他毕竟老了,下野之日近在眼前,家里人口又少,恐怕也就是一时的荣华。倒是吴阁老看着还年轻……”

“吴家的姑娘似乎也高贵,”桂太太不禁蹙眉寻思了片刻她肯定是做足功课的了。一时又和善桐发愁,“这一次到京城,也不知道该怎么相看各房的女眷,总不成忽喇巴儿摆流水席请客吧?没个由头,连西安城的太太奶奶都未必赏脸呢,再说我们世世代代没人在京里,连个亲戚关系都攀不上,也真是心烦。”

这困难倒是实实在在的,并且也显示出了桂家的短板:这么一百多年的人家,现在可以依靠的居然很可能是善桐和杨阁老的亲戚关系,说不定还要勉强借助孙家的力量。对于桂家的底蕴来说,在这方面的缺憾是有点不像话了。

善桐倒并没有桂太太这么着急,反过来劝了桂太太几句,“还要等到了再说,咱们多少年没进京了,有些事不用自己眼睛看过,听外人传说,总有可能以讹传讹……”

和桂太太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回去以后善桐还想和四红姑姑说闲话呢,奈何晚上打尖的地方虽然已经被收拾过了,甚至连床铺都是自带的便床,可谓是干净整洁,但板壁还是薄了点,说话并不方便。大妞妞换了新环境,又是吐奶又是不肯睡,善桐担心得很,亲自抱了来回走动着柔声哄她,自己反倒闹了大半夜没好好休息又不敢随便给大妞妞吃药,只能靠哄。到了后半夜,大妞妞实在是还不睡,便只好命底下人去寻随员的大夫,大夫也不敢开药,只是让她给大妞妞抹些凝神的药膏,还是榆哥知道了,特地过来看了看,又给大妞妞按了按腿,大妞妞居然渐渐睡过去了。善桐倒闹得一晚上没合眼。

或许是因为旅途不服,大妞妞经过这一闹,人倒是精神起来,一路上该吃奶吃奶,该睡就睡,一点都不含糊,倒是善桐被这么一耽搁,连着几天昏昏沉沉的,快走到临汾时,终于支持不住,上吐下泻起来,人也发起了低烧。大夫连着下了两贴药都不管用,反而有病情加重的趋势。

出发之前大家主要担心的还是大妞妞,连奶娘都配了两个,就怕有个变故大妞妞没奶吃了。善桐根本没想到自己居然是没挺住的那个,一时间又急又怕最怕是感染痢疾,这个治不好是可以死人的。偏偏才过运城的时候她吃了药,当天的确转好,就没停留。现在是连下地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也不敢叫大妞妞靠近,只好躺在马车里昏昏沉沉的,又不敢让四红姑姑过来这万一是痢疾,自己过给了谁都不能过给四红姑姑,出点什么事,大妞妞还得靠她照料呢。

榆哥自然是着急上火,但他也不好进来陪着妹妹,毕竟善桐一时要用恭桶的,便自告奋勇打马到临汾去找大夫,桂太太也显示出非凡勇气,居然亲自进马车来握住善桐的手鼓励她,“你别嫌晃荡,再挺一挺,到了临汾咱们就歇。”

善桐真是头晕眼花,马车一动就一阵阵想吐,对死亡的恐惧又再一次笼罩在了这少妇的心里,她没有说话,只是虚弱地嗯了一声,就要闭眼休息。桂太太却握紧了手道,“不许睡,你看你这几天一睡下来就更被晃得要吐,忍着点,想点别的事分散分散。”

又激她,“想想你闺女你也得挺住,再想想含沁呢?”

善桐一心一意就想闭眼休息一会,虽然知道桂太太说得有礼,却也不禁摇头道,“挺不住,就想睡……”

“睡也等到了临汾再睡!”桂太太不由分说地道。“就是死,也等你到了京城再死!不然我看你死也不安心,拿出点气性,挺着!”

要在以往,说不定善桐还要笑,现在却觉得桂太太的话虽然粗鲁直率,但这靠谱的强硬态度反而给她添了些底气不知为何,竟令善桐想到了母亲和大姐,还有远在村子里的老祖母。忽然间她极是后悔,自己走得匆忙,只是在年节里回去探望了祖母一次,没能多去几次。没有和姐姐再见一见,没有……没有和母亲多说说话……

人在病途,最怕思亲,善桐抽了抽鼻子,忽然间想哭了,她昏昏沉沉地和桂太太撒娇,“我……我想我娘……”

才说着,眼泪就不禁一滴滴滚了下来,桂太太倒不禁怔住了,她默然片刻,才大包大揽地道。“我是含沁嫡母,你就当我是你娘吧!”

善桐呜咽了一声,想要说:你才不是。但到底还有基本理智,便不曾开口,反而竭力振作精神,不去想负面的事,而是和桂太太指点些风景,又说着病好了去京城休养的事,来提振自己的心情。

因为她身体不好,大部队走得更慢,到了三更时分才近临汾不过,榆哥一路遣人来问消息,说是已经和县令说过,令其别关死城门。善桐一路昏昏沉沉地,马车一停就忍不住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一股淡淡的香气袭来,借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再醒来的时候,精神就要比从前好得多了,左右一打量,不禁一惊:她所躺的这间屋子,绝非一般客栈。只是在枕上望去,这桌上的陈设,甚至华美处就已经超过了善桐自己的卧室。

她动弹了一下,便有人过来查看她的情况,六丑揉着眼显然还有点困,和两个面目陌生却又容色和顺的侍女上前来,一道将善桐半扶起来,她欢喜地道。“姑娘果然是好了,我们可担心得不成!大夫说您今儿必好,果然不假!”

善桐左右一望,心中更是大起疑窦:这摆设,这格局,这洁净的环境,规格简直是要超过巡抚府、元帅府的做派了,她询问地望了六丑一眼,又要水喝,那两个侍女极为知趣,端茶送水之后便退出了屋子。六丑还嘱咐,“烦您们请大夫过来给我们姑娘扶扶脉!”

这边才三言两语给善桐解释了:榆哥当时找县令说话,自然要亮出身份名刺。虽说是已经快出了西北,但桂家名头也还好用,又是举手之劳,这件事办得水到渠成。没想到居然惊动了当地一个大户,主动要帮助接待桂家人,榆哥本来还有些疑虑的,又担心人家用意,又担心善桐病情,倒是桂太太知道了,说是‘病人第一,说不得要受一次奉承了’,便做主在这户人家里歇了下来。

这也已经是第三天一大早了,这户人家能耐很大,善桐进城后什么都备好了,从大夫也好,到这精致的绣房也罢却是这姑娘家把自己的闺房让出来了。甚至连焚香都有讲究,是当地一种特产,治下痢不止竟有奇效。果然搭配了两方汤药,善桐的肚子居然再没动静,安安眈眈睡了一天多,这下起来就有痊愈的意思了。

能痊愈自然是好事,可忽然间得到这样殷勤巴结的招待,又不能不使人受宠若惊疑虑重重,善桐还要再问时,桂太太亲自进来看她,一时大夫又来了,扶过脉再开了方子,众人闹着吃药,四红姑姑也抱大妞妞进来看看善桐,道,“大妞妞这几天闹着要您,白天一醒来就哭。”

到底是亲女儿,一天见不到妈就难受,善桐心头自然而然涌起一阵柔情酸楚,叹道,“我又何尝不是……”

她还是不敢抱大妞妞,怕过了病气,只好伸出手逗了逗大妞妞红润的双颊,大妞妞便咯咯地笑了起来,含糊地嚷道,“啊啊、啊啊。”

“看着是要说话了!”桂太太也笑了,她看着善桐的眼神里居然有了一点点真正的关心和感情在,“我说什么来着?就是想想你女儿,你也要挺过来不是?可不就遇难成祥,遇见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