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去年就该过来的。”这位四红姑姑瞧着和嬷嬷奶奶做派极为相似,多半也是回民出身,说起话来嘎嘣利脆,字字都像是一颗圆润的豌豆往外蹦。“不过我们十八房人口真是少,天水那头除了几个老家人,也就是我镇镇场子了。年年和佃户们打饥荒收租子,那都是我亲手照看,虽说可以托给老九房,但我们这臭脾气呢,生平不爱求人,也就没有过来,倒是现在才瞧见少奶奶果然是花一样的人才!”

一边说,一边眼神又落到善桐的腹部,她抿唇一笑,带了老家人特有的倚老卖老。“要不是有了好消息,还真不知道要耽搁到哪年哪月呢。”

善桐不免也要意思意思地脸红一番,四红姑姑又道,“家里的账本我已经是全带来了,只等少奶奶什么时候有空了再翻看吧。日后回天水去,家里的事也就能上手啦。”

交权倒是交得爽快,善桐心下倒是一宽:毕竟是沾亲带故的人家,毕竟是一手养大含沁的老人,四红姑姑这是一心一意帮忙来的,应当是不会给她添堵的。

“现在还没到秋收的时候到那时候正好又要生产了。”她就说。“您也是费事,就搁在老家是最方便的了,这样带来带去的,其实到末了还不是您管呀。”

四红姑姑面上不禁又露出了微微的笑,两人对视了一眼,善桐就又问,“嬷嬷奶奶惦记着您呢您怕是还不知道吧,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是一手把我和我娘家大哥带大的,算是做了两代的养娘……现在在宝鸡养老呢,她儿子也出息了。”

“这我知道。”四红姑姑却道。“沁哥几年前就和我说了,也惦记着过来看看老人家,就是一直不得空。”

她特别看了善桐一眼,似乎是有意强调。“对少奶奶,我也是久闻大名啦!”

人和人之间相处,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太多语言,善桐只是看着四红姑姑的神色,心下便已经了然:这样说来,含沁是什么都没有瞒着四红姑姑了。只怕从他立心要娶自己那天开始,四红姑姑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了。

就算她心里并不认为自己这事儿有多见不得人,但终究并不体面,是放不到台面上来说的。见四红姑姑似乎话里有话,善桐依然不禁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四红姑姑见状,忙道,“少奶奶可千万别想歪了!”

她忽然露齿一笑,刻板的面容上竟带上了几分含沁特有的狡黠“这种事,说穿了天底下是屡见不鲜。咱们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讲究什么礼教,贞洁牌坊压得死人的。就是金銮殿里的皇上,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庄稼汉能做的事,天子就不想做?您在我跟前,就不必想着这事了。”

她面上忽然间又掠过了一缕阴影,“那一年西北大乱的时候,您还没有出生呢。几百年人家的媳妇,就为了缺一口饭吃,连夜跟着野男人跑了。到后来,再书香世家又怎么样,饿得急了,还不是人吃人……我从小和沁哥说,‘这做人不看别的,自己落得个实惠是最好。外头的虚名面子,能换几个子儿花?谁肚子里有油水,谁心里明白!’”

看来,含沁这一身的本事,虽然也是他自己聪明,但却也少不得四红姑姑调教。善桐对她不禁又多了几分尊敬,几分亲近,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所限,使得这位老姑姑不可能有更多的野心了,也不像是含沁要承受多方的压力,她要比含沁更洒脱得多。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她已经本能地感觉到:这位老姑姑,在含沁跟前说话,没准是要比桂元帅和桂太太都更管用。

才要开口说话呢,外头又来了人六丑脸上颇有几分尴尬,犹犹豫豫地看了四红姑姑一眼,才嗫嚅着道。“少奶奶,少爷说今天事情多,就不回来吃饭了。叫您好好安顿姑姑,也别等门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要是真忙也就算了,偏偏又赶上了小两口拌嘴,六丑的语气自然是小心翼翼。善桐面色也不禁一暗,四红姑姑左右一看,便道,“怎么,闹生分了?沁哥也真是,我到了西安,他也使性子不回来!别是衙门里真有事吧?”

她这么坦承,善桐倒不好意思敷衍遮掩了,她点了点头,细声道。“我不懂事,说话惹姑爷生气了。您别往心里去,含沁三天两头提您呢,还常说得了空,带我到天水看您……”

四红姑姑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关切地倾过身子,握住了善桐的手腕。“怎么,是姑爷不懂事吧!你双身子的人了,他还能让你添心事?”

她给六丑使了个眼色,大丫头看了善桐一眼,没等主母发话,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四红姑姑便又压低了声音说,“也不是我偏心,我得为沁哥说句话。他从小看重你,第一次从村子里回来,和我说了认亲的事,还手舞足蹈提了半天你的名字。说你又漂亮,心又善,人又娇憨可爱……当时他倒想的还是能撮合你和他二堂哥就最好了。孩子小不懂事,我说了他几句也就没在意。”

她歇了口气,又道。“这往后几年,他往村子里走动多了,看你越来越好。少奶奶,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沁哥给你淘换那些个稀罕玩意,可是下了心思的。钱都还是其次了……后来亲事成了,听说你生病,急得在家一天都呆不下去了。他就是一时半会和你怄气呀,心里肯定也是比你更难过得多。”

到底是一手带大,虽然说是含沁不懂事,可紧跟着这一大段话,倒是有些在为含沁辩白了。善桐却还就吃这一套,一时间都恨不得冲到衙门里去,和含沁耳厮鬓磨一番,可想到含沁和自己的冲突,一时又不禁有些黯然:这些问题不解决,两个人迟早还是要发生矛盾。可要解决,就难免又要口角。

“我就是想和您讨教一番了。”她索性冲着四红姑姑道。“姑爷什么都好,就是自己主意太正,有时候听不进人劝。我也不瞒您……”

说着,便将王氏和含沁之间困难重重的关系向四红姑姑和盘托出,至于善楠和善喜在婚事上的争执,也是丝毫不瞒着。四红姑姑听得眼神连闪,半天都没有说话,善桐也不无后悔,“当时话赶话,说急了就冲口而出。其实我是没想着提从前的事……”

“这事要是依您,打算怎么做呢?”四红姑姑却没搭理善桐的话茬,而是若有所思地问。

善桐微微一怔,也就明白过来:四红姑姑这是想要探探她的性子呢。她也就老老实实地坦然道。“楠哥第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第二个也终究没有作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他不喜欢我的所作所为,我不高兴,可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我总不至于要去设局害他,那成什么人了……他要是听进去我的话,肯和善喜、海鹏婶坐下来谈嫁妆,大家一五一十说清楚。那我自然是站在他这边的,若是他听不进去,非得要和善喜对着干,舍不得善喜的嫁妆,那么说不得只好请祖母出面了。就是善喜拿走了所有的浮财呢,祖产总是要留给嗣子的,这总是要比他又没了钱又没了名声来得好。就是善喜那头,我也是要说她的,当时过继也是他们提的,要不过继,家里钱少不得楠哥一份。现在又想要把他给蹬了什么都不留……这不是势利眼欺负人么?这种事大家各退一步也就海阔天空了,闹得和乌眼鸡似的也没必要。将来到了夫家,家里有没有人走动,差得多了呢。”

这办法她在心中酝酿已久,说来从容不迫。四红姑姑听得也直点头,她又沉吟了一会,才道。“您过门还没多久,想来,沁哥是还没和您说他的身世吧?”

202、和好

善桐不禁一怔,她虽没想到四红姑姑会从这里着手,但也不禁跟着追问了一句。“确实不曾……您这话,是不是一下扯远了些”

“倒并不远。”四红姑姑左右一看,便道。“今儿就不说这么细了,才安顿下来。我就先和您这么说着,少奶奶要是信我呢,就听听,要不信,也就算了,那都是无所谓的事在沁哥跟前,您是千万千万,别拿他和几个兄弟比。尤其是二少爷,您是能别提就别提,我这话是再不会害您的。照我看,二少爷倒不是生气您不领他的情,还是气在您那句话,是把他和二少爷拿来比了。”

善桐慢慢地回味着四红姑姑的这几句话,越想越觉得似乎暗示了无限玄机。她待要细问,但看了四红姑姑一眼,见她虽然微微笑着,但眼底却是一片清明,心底也就有数了:想说,人家现在就说了。四红姑姑又不是她,才和含沁第一次吵架,六神无主的正少个人来出主意。恐怕没摸准她的为人之前,有些事她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她也就不讨这个没趣了,只是转而道。“我这也的确不是故意的,您要是这样说,那我以后就绝口不提了。我也真不是故意的,就是沁哥手实在是狠了一点,我……”

“您说的对。”四红姑姑也说。“一家子过日子,讲究和和气气的,这你来我往的过招,是过日子呢还是斗殴打架呢?咱们不能因为一时之气,就叫人家一辈子吃亏后悔。”

她拍了拍善桐的手,倒是真的显出了几分欣慰。“不过,我原还担心呢,怕您性子也是好强的,和沁哥想到一块,路倒是要越走越偏。虽然走得偏是好是不好,也是难说的,但总是走在大路上,人心底最熨帖了。”

善桐没想到她会如此旗帜鲜明的支持自己,倒也有几分感动,便低声道。“那您看,该怎么让他消气呢……不瞒您说,为了和沁哥的婚事,我和娘家也不大亲近,也不好随便回去讨主意……”

四红姑姑满不在乎地道。“您就放心吧,由着他去。他自己想通了也就回来了,金凤凰飞到他怀里了,他还能拿您怎么地?别说和您怄气,我看他就是晾着您两天都舍不得,今晚不回来,明晚一定就回来了!再不成,他还回来看我呢!”

这话有板有眼,四红姑姑底气又足。善桐虽然心底还挂念含沁,但想到:这一次我要服了软,以后再开口就未免没了底气。又不是一般使性子,还能哄哄他就过去了。便也顺着道,“那就按您说的办您这一来,就给我解围啦。”

两人免不得再客气了几句,四红姑姑站起身就叫了姚嫂子来,当着面问了善桐一天的起居,又问了欧阳大夫的住址等等,五十多岁的人了,车马劳顿还丝毫不见疲惫,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又拿了杨德草那边的家用小账来看,并不多说什么,只和善桐商量。“您双身子的人了,管家不方便。沁哥接我的时候”

她这么爽快,善桐自然也就跟着她爽快,“家事就都交给您了,我身边的人,您看着使!”

四红姑姑和她简直是一见如故,当下就把账本给接过去了,又问了善桐平素里的喜好。到了晚饭时候,厨房就端了滋补的汤药上来,“四红姑姑下午遣人去大夫那里问来的药膳方子,您要是觉得好就吃些。”

有了长辈照料,确实就是要比一个人当家舒服得多了。善桐身边的下人虽然贴心,但没有那个身份,安排起来就不如四红姑姑自如。她安安眈眈地喝了小半盅俨俨的药膳鸡汤,又打开一本书,似看非看地到了初更,果然又困得不行。想着不好委屈孩子,便早早上床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又已经错过含沁含沁昨晚还是回来了,和四红姑姑见了一面,今天一大早就又出门上差去了。

有了四红姑姑,连早饭都特别精细,比起善桐自己安排得要奢侈得多了。善桐也就享用得心安理得:她从小跟着老太太,倒是过惯了简朴日子。早餐往往四色小菜配个馒头面条的也就打发了,四红姑姑安顿的就不一样了,豆浆油条发糕包子,色色都清洁可喜还冒着热气,善桐饭都多吃几口。吃完了饭,她又亲身过来和善桐讲,“昨晚我数落沁哥了,沁哥也知道自己意气用事。不过衙门里的确是忙,老九房大爷现在用他用得狠,什么事都压他身上。他是真的分不开身。”

善桐一听,本来对含沁有的一点撒娇似的矛盾,顿时又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也不记得还要晾着他,就紧张起来,“那我还和他怄气,可是不好,分他的心了。他这样辛苦,吃喝最要保证,我看可不能让他跟着在外头随便乱吃了,今早吃的是什么,您和我说说?”

说着又要叫服侍含沁的小厮儿来问,四红姑姑看着她,眼底只有笑。“到底是媳妇儿心疼人……”

她对善桐的态度就更柔和了,“您就放心吧,他可饿不着自己。还和我打听少奶奶呢,问我你吃得好睡得香?”

见善桐欲言又止,四红姑姑脸上的狡黠又一闪而过,“您就放心吧,我知道怎么说。我说少奶奶这几天就挂念着您呢,一天三遍地问,连我到了都没好生说几句话,就唉声叹气起来……”

善桐就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摆弄着衣角,口是心非,“我……我可不是这样……”

四红姑姑哈哈一笑,也不和她多说,旋风一样又出去忙,事事都吩咐得麻利妥当,善桐隔着窗户听了一会,便真是放下心来。她无所事事,踱了几步,便索性安心下来给姐姐写信,问她的好,家里的琐事一律不提,只报平安,又说自己和母亲已经关系缓和,含沁和王氏也能说的上话云云。

没想到半上午慕容氏又跑来看她,这个直肠子,自然是藏不住满脸的艳羡。“真是好福气,我和含欣想要个孩子想要了多久了……”

又摸了摸善桐已经微微有些隆起的肚子,“沾沾喜气!”

善桐闷在家里几天,见到她也有几分开心,两个人对坐了说了几句闲话。慕容氏也就提起含芳的婚事。“现在预备要去说亲了,就是听说少爷还在城里办事,家里没个做主的人,过去了也不方便。这边正等着呢,婆婆一天念三遍,倒是又比谁都要急。”

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和善桐说,“我还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