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着?要拿捏一个媳妇,对婆婆来说简直不要太轻而易举,老太太和桂太太都算是有良心的婆婆了,正儿八经的恶婆婆,那是把媳妇活活折磨死的都有。按桂太太的性子,真气得狠了会做出什么来,那真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毕竟单纯站在家族角度来说,小五房和含沁定亲,那是没有任何对不起桂太太的地方,她所知道的也就只是“自己儿子中意小五房的三姑娘”,就算多知道一句“小五房的三姑娘似乎也心许”,以她的阅历,会不知道按常理来说,自己几乎不可能左右自己本人的亲事?就是这样,小四房拒婚之后,还没回头来找小五房呢,这边知道自己被许配出去了,她还能气得来一句“不识抬举”,不说这件事内情怎么样,至少是反映出桂太太睚眦必报的性格。她现在对慕容氏虽然严厉,但那还是因为要她好,等到放弃希望的那一天,慕容氏能不能承受得住她的揉搓,那都是两说的事。桂含欣再怎么说那是桂太太亲儿子,能为媳妇出头到什么地步,那是难说的事……

善桐见慕容氏虽然似乎底气十足,但手底下却还摆弄着衣襟,便知道这位大嫂人也不笨,这么多年接触下来,多少肯定还是了解桂太太的本质的。她这心也是虚的她肯定也不想最终还是和赌气时所说的那样回家改嫁,除非是不要命的无赖,任何人只要有追求,在下一个重大决定的时候,都是免不得患得患失的。她还是希望得到自己这个准盟友的支持,至少是泛泛的安慰,也能给她一点信心。

但这句安慰的话,又不是善桐可以随意说的出口的,她叹了口气,只好沉默以对,慕容氏见她不说话,便索性道,“要不然,弟妹,你到时候陪我一道去说?当着外人的面,婆婆是肯定要撑住面子的……”

陪她一道去说?善桐简直要晕过去了!她虚弱地摆了摆手,“这种事,我这个外人怎么方便在场!婶婶要是不知道,还以为是我怂恿你们闹分家呢,到时候,我们两个人关系就更紧张了……大嫂,你这是和我开玩笑吧?”

慕容氏失望地叹了口气,显然也不是不明白善桐的顾虑,她焦虑地咬住下唇,轻声道,“我也不是……唉!我就是有点怕!”

这肯定要怕,但善桐却不敢再安慰她了,一句话都惹来慕容氏这种要求,她还敢多说什么?只好嗯嗯啊啊的,翻来覆去就是表达一个意思,‘这么大的事,不是大哥和你商量了,那就得你自己做主,我们过继出去的人,不好多说元帅府的家事’。慕容氏磨了半天,都快磨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善桐也不肯吐露自己到底支持不支持她的决定,最终只得失望而去,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走的时候肩膀都是垮的善桐回来自己扶了半天额头,连着几天晚上都没有睡好,想到桂含芳还惦记着善喜,一时间竟是大为同情桂太太,对她的反感都轻了几分:都说自己母亲少了个有出息的嫡子,其实桂太太也不容易,三个嫡子都有出息,却也都不省事,要不是还有个桂含春愿意顾全大局,听从家里的安排,她势必是要更焦头烂额了。

因为顾虑到慕容氏和她之间的友好是瞒不过人的,善桐便不敢再去元帅府请安,恐怕又被慕容氏拉着问策,只是隔三差五打发下人过去问好而已。饶是如此,她也依然没有躲过元帅府的风暴,十一月下旬这天,桂太太大清早就打发人来请她过去,派来的还是两个健壮的仆妇,看神色,要是善桐不过去,她们竟似乎是要强行动手掳人的。

善桐心知多半是慕容氏开口提出分家的事,又说不定是桂太太想到两人比较友好,就肆意想象起来,要让她过去对质。如若自己不去,闹大了更不好看,当下也只好认命地换了衣服,登车进了元帅府,果然还没进内堂,就听到桂太太的声音。

“我就是猪油糊了心了!”她几乎是在声嘶力竭的高喊,连以往那一层镇定的皮都给揭了。“我怎么就会答应含欣把你这灾星娶过门!”

慕容氏的嗓门也不比她小,她丝毫不甘示弱地道,“当时您没让他别娶,现在这么说有意思吗?我还说您就不该答应呢!免得过了门您后悔,我也后悔!”

在场仆妇纷纷露出不忍卒听的神色,就连善桐亦都很是痛苦:最痛苦是这些仆妇还可以躲风头,她是要进去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帘子进了内堂,还没说话呢,桂太太一眼看到是她,立刻厉声道,“好!你还闹得不够?你还要来闹?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说!你怎么就敢怂恿她要分家出去!你良心长到哪了!含欣怎么害你了你要这么对付她?你你”

一边说,一边居然上来一个巴掌就扇过来,饶是善桐躲得快,脸颊也依然被掌风带过,她细皮嫩肉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揉搓?脸皮顿时就火辣辣地疼起来。慕容氏急得跺脚道,“我说了不关她的事!你偏不信!”

桂太太哪里肯信?她几乎是气疯了,挣扎着还要来扇善桐,双目赤红喘着粗气,看起来哪里还像个贵妇?竟是个市井泼妇一样粗俗,连身边人都吓呆了,上前死死架住了桂太太,只叫道,“太太息怒!”桂太太只是不听。

善桐虽还没动情绪,但也自不快,更知道桂太太的说法极有歧义,她往后退了几步,冷冰冰地道,“婶婶这话我不明白了,我怎么闹过你了?自打入门以来,我上门次数都不多,还能怎么闹着婶婶?婶婶别是气急了,把被我堂伯父一家拒婚的事栽派到我们家身上吧?我明白您看不惯我,就因为我出身杨家,您求了我七堂妹快有八年了,又没有求着,您就不喜欢杨家,也不喜欢我这杨家人了。但我可没闹过您,您要闹,您找我堂伯父去,京城阁老府您要是不认识路,我给您指。您可别柿子捡软的捏,到了阁老府您又没声了。”

这话句句是指桑骂槐,暗指当年往事,私底下是字字诛心,明面上又言之成理,桂太太气得直翻白眼,却又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到后来竟喘上了,竟是大有出气比入气多的意思,善桐也吓了一跳,忙冲左右人等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婶婶动了怒,气得痰迷心窍了!快寻苏合香酒来!有冷水灌一钟激一激!”

几个仆妇还面面相觑,不敢妄动,善桐一拍桌子,大喝道,“还不快去?”众人吓得身子一抖,架住桂太太的自己就把桂太太往床上扶,去寻药的去寻药,场面这才镇定下来。慕容氏也渐渐气平了,上来拉着善桐歉然道,“弟妹,我还是说漏嘴了一句,婆婆一听就想歪了”

她究竟怎么说漏嘴的善桐也不耐烦听了,她白了慕容氏一眼,断然道,“这可是你婆婆!大嫂你有和婆婆回嘴的道理吗?这是忤逆!还不去婶婶床前服侍着,还想怎么着?”

她不搭理慕容氏了,回身又令昔年在桂太太身边常常见到,府中似乎很有脸面的一个老妈妈过来问道,“叔叔呢?二堂哥呢?都到哪里去了?”

“回侄少奶奶话。”这位老妈妈对她的态度无形间竟恭顺了不少,低头回话道,“都在总督府说话呢,连一城的文武官都在,像是在说西边的事。临走就说,今天回来得晚……”

想必就是因为回来得晚,慕容氏才挑今天摊牌,善桐叹了口气,“家丑不可外扬,那就先这么着吧!家下常走动的大夫请来,就说婶婶挂念几位少爷,今天因为一点小事就动了肝火去吧。”

又随口发落了几句,叮嘱在场众人,“这事情要传出去一个字,婶婶不收拾你们,叔叔也收拾你们!所有人临走前把名字报到我这,有一点谣言出去,你们全都没跑。想富贵的就全都给我闭上嘴,听见了?”

这才回过身走到桂太太身边探视,慕容氏这会倒是被提醒了,正为桂太太抚胸口,也有人拧了冰手帕来给桂太太敷额头。桂太太像是平静得多了,只是却不说话,转着眼睛看着善桐靠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善桐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在这分家一事中已经是跳水都洗不干净了,便不禁又瞪了慕容氏一眼,才和声道,“婶婶舒服些了吗?若是舒服,咱们就坐起来说话吧。”

桂太太又转过眼看了慕容氏一眼,她猛地死死闭上了眼,无力地摇了摇头,已有皱纹的眼窝里竟似乎沁出了一小滴泪水,可却还没有等善桐看真,她就又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显然是已经平静了下来,没有了之前的激愤。

尽管脸颊还有些作痛,心头怒气也还没消,但忽然间,善桐也有几分同情起桂太太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桂家这一本经,也不比任何一家人要好念。

183、三岔

大约是桂家这两婆媳都有几分任性,在家也都是被人捧惯了的。慕容氏一撒疯卖味,两个人互相不能节制,这就话赶话说得都动了情绪,被善桐从中喝断了,又经她狂风骤雨一般一顿两边敲打,谁也没能在她手底下讨得了好了,于是现在连桂太太都被善桐压制住了,也没再高声说话。但这两人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场面虽然安静下来了,但两婆媳却都翻着眼睛望着天,谁也不肯先开口,不知道的人,还当屋梁上有耗子呢。

善桐很有几分哭笑不得,有心要撒手不管吧,又觉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宗房婆媳反目的事要闹大了,传出去那是整个桂家都没有面子。自己在亲朋好友跟前也难做人,还不如把火焰就掐在萌芽阶段,大家把话说开了,各退一步,这才是过日子的正道。

她心头忽然不知想起了谁,略略一动,便又把这心事放到了一边,自己站起身道。“居家过日子,谁也不是谁前世的仇人,都是想着把日子往好了过。婆这当婆婆的也是为了儿子儿媳妇好,就像是当儿媳妇的也是为了一家好。你们都不必说了,我帮你们说话好不好?”

正说着,便冲桂太太要开口,不想桂太太反而使性子,“你就是要代我们说,那也哪有小辈先冲长辈开口的?你先和她说!”

连慕容氏都不看了,翻着白眼一指大媳妇多大的人了,使起性子来,还像个孩子。

善桐不禁啼笑皆非,只好道,“好,听您的,我先和大嫂说。”

她便冲慕容氏道。“之前你私底下和我提的时候,我也是提醒过大嫂的。宗子宗子,那就是宗房的嫡长子。历来大家大族,想要长久兴旺发达,一族宗子,各房的房主,那都必须是嫡长出生。这是乱不得的!以我们杨家来说,一百多年了,宗房嫡长始终不曾断绝。也不是我自夸,如今谁提起杨家,不说是西北望族?但凡有这个宗子之争的家族,内部必定是不够和睦的,内部自己不和睦了,自然也就渐渐地败落了下去。家和万事兴,这话不是虚言。所以换宗子那是大事,一般人家极为忌讳。”

见慕容氏要说话,她又忙道,“自然,这也是因为被换掉的宗子,往往并不情愿。这一闹起来,家事就是这样,没有谁能把理给占全了的。要闹还怕没得闹吗?我知道大哥和大嫂是为了家里着想,自然是不会闹的。但是老九房往外这么说,谁信啊?人的嘴多坏呢?还不都觉得你们这是犯了大错,这才被换掉的?到时候……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做人难了!现大家都因为你们是宗子宗妇,捧着你们呢。这人心坏起来是没尽的,觉得你们不得意了,肯定有人要来踩。可要是叔叔婶婶太为你们撑腰了,大家又会觉得你们复立有望,二堂哥夫妇的威严,是肯定要受到损害的。我猜婶婶也就是顾虑着这点,才不肯你们提这个换宗子的事儿。”

桂太太闷哼一声,倒并不说话,善桐见慕容氏一脸的不服气,就要开口,忙又白了她一眼,向着桂太太道。“大嫂的意思呢,想来婶婶也明白。做宗妇要紧的不但是出身,还有这一团和气四面应酬的本事,族里老老少少上千口人,宗房是都不能得罪了,也不能纵容了,做宗妇难就难在做人。大嫂自觉资质不够,我这里也说句实话吧,按大嫂性子,的确是不适合做……没有几年,族里人怕是都要得罪完了。她和您还不一样,您那是面上耿直,心里有谱呢。”

她捧了桂太太一句,踩了慕容氏一句,却是恰到好处。桂太太面色稍霁,慕容氏却也并不在意善桐说得也是大实话,她要是愿意委屈自己的性子,也就不会推辞这个好处多多的宗妇地位了。

“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事是教不来的。就不说大哥合适不合适做宗子吧,让大嫂做宗妇,是要坏菜的。”她又一句话收住,紧着就道,“现在大家都把话说开了,这样,大嫂你说说,我提的这件事,你也不是没想过吧?你是打算怎么办的呢?”

慕容氏也不是傻瓜,懂得结纳善桐,肯定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难处,她轻轻地拍了拍大腿,先哼了一声,才道。“这也简单,前线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的战事了,我们家一向也是有人口在前线驻守的。我和含欣到定西、武威去也好,再往前走一点,去到吐鲁番一带都行,三五年之后,二弟媳妇也娶了,孩子也生了,官位也上去了。我们再回来不就是了?”

这办法虽然简单粗暴,但也不失为一条思路,就是等于还是坐实了“桂大少是因为犯事了才被移除宗子位”这个说法,以后桂大少一家就都别想回天水过活了,不然肯定被人背地里议论死。但这对小夫妻也许没什么影响,说不定慕容氏还巴不得远离族人,就和含欣过两个人的日子呢。

善桐点了点头,又望向桂太太,低声道,“那婶婶是怎么”

“我还能怎么想?学呗!”桂太太没好气地道。“谁不是委屈出来的?你当谁天生就是这么个受气材料,为了一族人忙里忙外的?我就奇怪了,说亲的时候,你们家也是上赶着要嫁进来的。不情愿?不情愿你没和她一样寻死觅活,搅黄了和卫家的亲事?你当时情愿,嫁过来以后我看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也挺情愿的?怎么让你学规矩让你学做人、学管家你就不情愿了?你以为富贵人家的日子有那么好过?你以为我们桂家的门,是你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改嫁走道,你倒是说的出来!呸!也是个没担当的软脚虾!”

她这话出口,善桐自然是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桂太太不耐烦地冲善桐一摆手,沉声道,“你以为谁看不出来呢?卫家和你们家说得热火朝天的,卫太太都和我露了几次口风,说是十拿九稳了。一转头你们家老太太上来京城,口风那就变了……侄媳妇,我告诉你一句话,面子上的事,那是瞒着面子上的人的,真正知道的人,猜那都猜得出来了。只是给你们家面子装着糊涂罢了!”

这话全盘照抄善桐,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善桐的心病,善桐恼得微微吸了一口凉气,立时就道,“婶婶这话说得好,咱们心里清楚着呢。谁吊着谁,谁又背谁蹬了,落得个两头不着的,真正知道的人,心里明白得很。”

她没等桂太太说话,就又道,“毕竟是叔叔婶婶家的事,我也管不了太多。我就把我的话撂在这儿了,我是赞同大哥大嫂分家出去的。要不然,这将来的二嫂也太难做了,出身低了吧,三四品的人家,那是不入婶婶法眼的,门第高了呢,一二品的人家,嫡女也没有愿意嫁到西北来的道理。这里又穷风沙又大,局面还动荡不安,比不得人家鱼米之乡。就是真求回了一个金凤凰,这门第高出长嫂这么多,两边关系难处。大嫂学不会管家,二嫂管不管呢?管了那是给他人做嫁衣裳,能管得了家的人还不都是人精,能看不透这一层?要不管,那娶回来供着又有多大意思呢。我话就放在这里了,婶婶您自己掂量着,觉得我是歹意,那您别听。”

三四品人家一句,也是直戳了桂太太的心思,两个人打机锋你一句我一句,说到这里,气氛倒是比桂太太和慕容氏之间更要紧绷得多了。慕容氏见善桐站起身来,像是要告辞的样子,吓得一把上去就挽住了善桐,叫道,“好弟妹,你可别走!我还指着你给公公参谋呢,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事,还得他老人家来做主!”

善桐一下傻了眼了“这,大嫂,这不合适吧?”

桂太太倒又和慕容氏对上了,她冷哼着阴阳怪气地道,“你还不明白?她是怕我恶人先告状,在老爷跟前告她的刁状呢!”

慕容氏索性就认下来。“那要不然您还能怎么说?您能和弟妹一样,说得这么中肯、这么动听,两头都能抹平?您要是早遇见弟妹,您倒不如把她说给含欣,也免得今天和我置气!”

胡搅蛮缠到这个地步,桂太太气得都笑了,也来拉善桐,“好、好,你别走!到时候我们都坐在这,还是由你来和老爷说!”

善桐还要走,却被慕容氏死死抱住。只好也坐下来,和桂太太、慕容氏三个人互相沉着脸不说话,就干等桂老爷回来。

这三个人之间,还真是彼此都互相生气,没有哪两个人是太平的。善桐尤其气慕容氏一句话没说好又或者是故意把她拉进这滩浑水里,惹了一身的骚味。她在心底暗暗发了几句牢骚,想着祖母或者母亲要是在身边,肯定要教导自己,“人家都不和她好,婆婆那么不满意她,肯定有众人的道理在的。你别见着她人似乎不错,就和她腻糊起来,吃了亏才明白人家的道理。一个巴掌拍不响,什么事不是错在两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