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李轸躺在床上,手上握着一方帕子,黑夜中的眼睛熠熠生辉,不知想到什么,他忍不住笑起来。

到了第二日,他早早起来等着,早饭时间都快过了,还没人来。柱子哆哆嗦嗦地上前,对着书桌前写字的人,脸也不敢抬地问:“大爷有吩咐?”

李轸把人叫进来后,一时竟然又想不起来要说什么,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芭蕉叶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

李轸冷着面孔听她说完,率性朝外走去。如月小声跟柱子道:“你就别跟着了,看好院子就是。”

李楚楚转了转脖子,低头继续穿针,屋子里安静有一会儿了,她侧头看了一眼满炕的棉麻,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

如月进来的时候她正好绣完一朵花,她似乎没瞧见如月身后跟着人,如往常一样吩咐:“帮我拿一卷花线,扎鞋垫的那种。”

修长白皙的手递到跟前,李楚楚顺势看了一眼:“你怎么过来了?”

她叫如月去沏茶,自己依旧低着头忙活。李轸扫了她一眼,问道:“怎么这么多布料?”

如月端茶上前,看了李楚楚一眼,闷闷地说道:“针线房拿来的,说是姑娘的手艺好,花样多,年前要换一批门帘窗帘,活儿都丢给我们,还限时一个月。”

这一大堆活计,就是整个针线房加起来两个月都做不完,李轸轻轻摩挲杯沿,语调沉沉地说:“给他们还回去,就说是我说的,让他们有什么问题来找我。”

“可是夫人……”如月后半句话卡在嘴里,她对上李轸寒凛凛的眸子,不再说了。

李轸将李楚楚手上的针线也扔掉,对上她无奈的眸子,有些不以为意:“你是李府顶尊贵的二姑娘,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做这些。”

李楚楚闷闷地笑出来,随即语气轻飘飘地说:“你就给我得罪人吧。”

李轸走到她身后,将人圈进怀里,嘴唇贴在她的脖子上:“那咱们就住在一起,我看谁有胆子来找麻烦。”

李楚楚一僵,顺着他扶她下巴的力道转过头去,看见他眼睛深处的漠然和不容拒绝,良久,她问道:“上药了吗?”

“昨天你说过帮我。”他的声音低哑,气息轻轻擦过李楚楚的耳郭。

李楚楚握住耳朵揉了揉,将不自在遣散,如月将李轸用的药都摆上来,又将榻上的布料全部抱去外间。

李轸就坐在榻上,好整以暇地端着一杯茶,也不喝。李楚楚接过去放在桌上,抬手解开了他衣裳扣子,两人视线对上,他突然笑了:“好像做梦……”

在一阵沉默里,李楚楚生疏却又算有始有终地上完了药。李轸腰上的伤极重,寸长的剑伤处已经皮开肉绽,只看一眼,就再难忘记。

他随随便便躺倒,自己并不在意,李楚楚却看得一阵皱眉,将人按着不让动,靠枕也打理得好好的,给他垫着。

虽是秋初,这一场雨绵绵不断地将山巅的冰寒送过来,来回走动的下人皆换上厚实的衣裳。

李楚楚喝了汤,将碗递给如月。

如月才出去,外头便吵吵嚷嚷起来。李楚楚放下书,靸上鞋子开了门。原来是府里负责采买的婆子,正立在尚未干透的院子甬路上指指点点:“不是咱们克扣二姑娘的份例,今年寒潮来得早,本就来不及采买,这已经是上好的银炭。如月姑娘说话要讲良心,什么叫我们吞了?便是闹到夫人跟前去也是你们没理。”

如月指着地上几大箩筐黑炭:“你昨儿送来的那些烧得满屋柴烟,哄我不识货还是怎么?这也是上用的银炭?”

那婆子趾高气扬,指桑骂槐地说:“便是夫人也只有二十斤炭,底下人还没用的,省下这一点你当容易?不是正经主子,也就这样了,福莫要享太多,小心折了寿。”说完她一口啐在地上。

李楚楚靠在门上,轻轻睁开眼睛,看向门口,对上一双萦绕着寒气、泛着剑光的眸子。她没多看一眼,转身回了屋,将外头的喧闹声和求饶声都扔在脑后。

帘子轻微地晃动,来人走路的脚步声被刻意放轻。很快她便被拥进宽厚温热的怀抱。

“我给你换一拨下人,往后要什么叫柱子单独从外面买。”

李楚楚没动弹,似乎不感兴趣。她觉得异常难受,为他永远不可能有结果的执念,为她怎么也放不开的心结。

“你给我讲讲塞外吧,我都没有见过。”

李轸微微松口气,只要她不劝他放手,怎么样都是好的。他轻轻拥着她,跟她描述关外一望无际的蓝天和草地,又讲起成群结队的牛羊和漫山遍野的花儿。他时而说起矗立在天地尽头望不到顶的雪山,雪山下白浪怒涛翻涌的长河;时而提到残阳似血的无垠大漠和清澈如世外桃源一样的月亮湖。

李楚楚笑了笑:“那一定很自由。”

李轸默然,被她眼里的向往刺痛,抿起嘴角:“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只要再过一段日子就可以去了。”

“你这段时间不忙?”一入寒冬,塞外异族虎视眈眈,往年那时他都不见人影。

李轸掩下眼底的疲惫,轻声说自己不累,李楚楚面色柔和,任由他枕在自己肩上:“其实,只要一切回到正轨,你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李府自有夫人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会让你多费一份心。”

他抱住她的手臂渐渐缩紧,沙哑道:“只是再也没有你了是吗?你想去哪里?远远嫁出去?南边或者京都?”

反正去哪里都不会有他的身影,他说:“阿楚,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这辈子功名利禄也就这样了。纵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没有守住想要的,我宁愿一无所有,也好过困在一座心坟里孤独到老。”

“你放得下凉州吗?李家世世代代守护的都护府,你的责任,你的百姓,你真的舍得吗?”李楚楚心疼到麻木。

她现在才发现她不是不喜欢他,她是喜欢得太多了,喜欢得太沉重。这份喜欢已经超越了对至亲之人毫无保留的珍重,为了那个人,她自己怎样都无所谓。这也是李轸迷恋她到无法自拔时的感觉,即使是伤到体无完肤的辱骂中伤也不足以叫他们放弃彼此。

她真的累了,她的恶言恶语、软语劝诫都不能让他动摇。她自己渐渐迷失在他对她独一无二的宠溺里。

她真的好久好久没对他这样温柔了,在她这里,他是见到一点希望就奋不顾身扑火的飞蛾,他安慰她道:“我会保护你的,相信我好不好?我们会在一起,我不放手,死也不放……”

李轸轻轻放下熟睡的李楚楚,走出门来,如月低声禀道:“张姨娘来了。”

如月也不知道张姨娘跟大爷说了什么,只见她眉开眼笑地出了门。柱子等在院子门前,李轸问道:“王富贵呢?”

“说是今儿回来了,正等在书房里呢。”

李轸点点头,到书房去见王富贵:“查得怎么样?”

王富贵抱拳道:“在渝州嘉兴找到一户最合适的人家,家里有个女儿,跟咱们二姑娘有六七分相似。就是既要隐瞒身份,又要跟人家谈买卖,难免不被信任。”

李轸点点头:“嗯,你多费心,务必说通,条件都不是问题,关键是要家世清白、嘴巴严实。”

王富贵点点头,精神抖擞,他被大爷派去做这项任务两年了,经常要朝远地方赶去打听,着实不易。本来大爷不着急,这几日突然催着他,他倒是又出了好几趟远门。

第七章 独木亦行

张姨娘见过李轸出来,越想越喜上眉梢,转头到了李纤纤院子里。李纤纤正靠在窗边煮茶,烟雾缭绕,让那张皓白的面容也变得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