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抬了抬手,脸上浮起一丝松散的神色,笑道:“前朝有少年将军封狼居胥,本朝有俞白声振华夷,这是朕的福气,也是江山社稷的福气。控鹤司,你要尽心筹备,这路禁军早晚有用得上的时候。”
更深的话,不必细说,早就在背人的时候交代过了。李宣凛领了命,见官家没有其他叮嘱,便行礼退出了崇政殿。
仍旧循着来时路往南,但在将近宣右门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声“公爷”。回头望,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正急急迈着碎步追赶过来。
面白无须,像画中的奸人,这是李宣凛第 一次在潼关见到弥光时的印象,这么多年过去,那张脸愈发白得发胀,白出了一种死气沉沉的阴冷模样。
他看着他一步步走来,他知道那是仇人,但目下只有按捺,甚至很客套地向他拱了拱手:“中贵人,可是官家还有什么话要吩咐?”
弥光说不是,夹道中没有日光,却也仿佛光芒耀眼般,笑出了一副避讳的模样,掖着手道:“我与公爷也算旧相识了,公爷此次回京,我几次三番想与公爷打招呼,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遥想当初,公爷还是大将军手下节度判官,我那时就看公爷不错,日后一定前途无量,果然让我说中了。”
李宣凛心里厌恶这鸟宦官的虚伪,当年他在陕州也是这样的嘴脸,一度让自己大意地以为小小宦官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谁知终究是小看了他。
如今恨在,却还需隐忍,思及此展开了紧握的拳,指缝中有凉风扫过,他重新浮起一点笑,“我有今日,少不了中贵人在官家面前美言,这份交情,俞白记在心上了。”
弥光有些惊喜,“哎呀”了声道:“公爷言重了,公爷战功赫赫,是朝中新贵,官家器重还来不及,哪里用得上我美言!不过说句实在话,公爷三年之内平步青云官拜国公,实在是我始料未及,这叫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明大将军将公爷栽培得很好,一切都是大将军的功劳。”
他把话题往大将军身上引,李宣凛也并未回避,颔首道:“我确实感激大将军,若没有大将军提携,就没有我的今日。”
对面的人眼中浮光一闪,对插着袖子感慨:“公爷真是个念旧情的人啊,如今世道,这样的人很难得,小人也甚是佩服公爷。不过公爷,我们老家有一种合蕈,好大一片肥沃的地,只长那一朵。如果想有好收成,就得摘下这朵,碾碎了洒在地里,三个月后便能摘上几筐……公爷你瞧,不破不立这个道理,在菌子身上犹能窥出一斑,若换在人身上,也定是一样,对么?”
这样隐晦的比喻,若他有心就能听出来。弥光含着一点期望望过去,果然见那沉沉的眼眸微转,忽然明朗起来,语调也变得更有深意了,笑道:“中贵人说得很是,那朵合蕈粉身碎骨成就了后来者,也算是对农户的报答。”
弥光大喜,果然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力,他也早料到了,李宣凛的重情义只是一层外皮,毕竟在无边的权柄面前,谁也经不了诱惑。
如此就好办了,敌人越少越好,也省了他一桩心事,他舒展着眉目道:“官家先前说要诰封府上两位夫人,竟把令尊给忘了,还是小人提醒官家,父精母血,不能只顾着嫡母生母,倒把最要紧的人忽略了。”说着又一笑,“令尊如今是前行郎中,这官职有些低了,官家让小人传话中书省,特赏令尊管城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自此公爷的门庭算是重立起来了,在上京城中大可挺直腰杆,谁人不知道,公爷也是李家的宗亲。”
哦,又是一桩好事,李宣凛复又拱拱手,“偏劳中贵人费心了。”
弥光摆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公爷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公爷看豫章郡王那件事……”
李宣凛道:“我与官家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既然铁证如山,就该照规矩办事。若是保全郡王,就得追讨侦查者办事不力之责,官家手心手背都是肉,打哭一个逗笑一个,大可不必吧!”
弥光说正是呢,“小人也曾这样劝解官家,无奈官家犹豫不决,好在今日宣了公爷入禁中,公爷的话官家还是听的,总算下定决心给贺观察夫妇一个交代,也给了冤死的贺内人一个交代。”
闲篇扯了半天,大方向上似乎不谋而合,但就此断定这位新晋的国公能够放下前怨,似乎过于草率了。
弥光抬了抬眉,很有再次试探的打算,话锋一转又唏嘘起来:“当着邶国使节的面,出了这样的事,朝廷脸上很是无光,不过死者为大,没有追贺家的责,是官家宅心仁厚,须知那日太后和圣人还领着几位公主在场呢,吓得三公主回去病了一场……诶,公爷前去查看尸首的时候,听说有个姑娘唤了公爷一声,寻常贵女躲避还来不及,这位姑娘倒特别,且公爷对她行了大礼,想必她就是大将军遗孤吧?”
弥光那双眼,鹰隼般紧紧盯住李宣凛,他要看一看李宣凛对提及这位恩师之女时,究竟有什么反应。如果当真庆幸易云天的倒下成就了他,那么那个小小的女孩,又何足挂齿。
但可惜,他低估了这段交情,于李宣凛来说,明妆是他最后的底线,若是弥光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他不介意在官家面前领个失手斩杀黄门的罪过。遂点了点头,“那正是大将军遗孤。大将军病逝之后,夫人不久也辞世了,留下一个独女孤苦无依,勉强支撑门户。”
弥光反正是没有半点愧疚之心的,哦了声道:“据说才十五六岁光景,倒真是不容易。只是我也听说,仪王殿下似乎对她有意,如此看来这位小娘子非比寻常。也对,虎父无犬女么,将门之后又岂是庸庸碌碌之辈。将来妻凭夫贵一跃成了人上人,那公爷看……她会不会对小人有成见,处处针对小人?”
这话说得很坦诚,确实应当是他心里担忧的。李宣凛却一哂,“中贵人想得太长远了,莫说仪王殿下与她会不会有后话,中贵人是官家跟前红人,难道还怕一个小姑娘?”
弥光尴尬笑道:“我只是区区内侍,哪能不怕,等小娘子手上有了实权,未必没有为难小人的心,依着公爷,小人届时又当怎么办呢?”
李宣凛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那么中贵人有何打算?”
弥光顺势啧啧,“听说那小娘子生得容貌无双,姑娘家有一副好相貌,果然能青云直上。”
看来好相貌碍着他了,李宣凛倒也不动怒,只是有意告知他,“易小娘子是大将军独女,大将军临终时曾托付我看顾她,我既应下了,那就是我的责任。中贵人其实大可不必担忧,易小娘子是个纯质的姑娘,她的心思没有中贵人想的那么深,那些揣度,只是中贵人多虑罢了。”言罢又散漫地笑了笑,“先前听中贵人提起老家,我记得你的老家在雍丘吧?家中父母不在了,但有个相依为命的哥哥,长子过继到了中贵人名下,好得很啊,中贵人也算后继有人了。”
这番不轻不重的敲打,让弥光的脸色更白了,想来玩弄权术太久,忘了自己也有软肋,或者高估了李宣凛的品行,以为他不会像自己一样,动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见他不说话,李宣凛偏头打量了他一眼,“中贵人脸色不好,可是这阵子招待邶国使节太累了?公务再忙,还是要保重身体,我那里有几支老山参,下回入禁中,给中贵人带来。”
弥光嘴角抽了抽,心头恨出血,却又不得不克制。正要拱手道谢,他却傲慢地转过身,龙行虎步往宫门上去了。
第30章
宫门上早有他的随行官赵灯原候着, 先前那番对话隐约传过来,门上的人也听到了一些,上前接应他迈出门槛,两人并肩往东华门上去, 赵灯原边走边道:“弥光这厮又在打小娘子的主意, 若不是因为这是禁中,我早就抽刀砍下他的脑袋了。”
陕州军对弥光的恨, 可说是恨之入骨, 当初朝廷拨给的粮草运到了潼关, 只差一点儿, 就能报邶国突袭之仇,结果因为这狗宦官的谗言,拖住了全军的进程,也让大将军停了职。若不是他,大将军不会饮恨而终, 小娘子也不会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女, 可饶是如此他依旧不肯放过, 算盘又打到小娘子头上来, 别说上将军,就是他们这些底下听令的, 也咽不下这口气。
赵灯原愤愤,李宣凛却很淡然, “我的那番话, 其实正合弥光的心意。”
赵灯原有些不解, “上将军的意思是……”
什么意思, 暂且不便多言, 他摇了摇头, “算了,出宫再说吧。”
东华门外,车辇早就在等着了,因太阳将要下山,这天地间又狠狠地凉起来,七斗蹲在背风的地方向宫门上眺望,见有人出来,忙蹦起来,张着斗篷给他披上,一面吸着鼻子道:“公子,天晚了,咱们是回家,还是去控鹤司衙门?”
李宣凛回头望望西边天际,云层厚重,明日也许会有一场雨。现在的天气最是多变,仿佛一日之间能走过四季一般。他略沉吟了下,“去潘楼包个酒阁子,大家吃过了饭再回去。”
横竖那个家,是越来越懒于回了,在外面蹉跎一阵是一阵。加上随行的人从陕州护送他回上京,因忙于应付王公贵族的宴饮,自己人还没能好好喝上一杯,趁着今日有闲暇,去潘楼尝尝最新的春菜,也算对大家长途奔波的犒劳。
七斗响亮应了声是,随行官们自然也很高兴,潘楼在宫城南角楼斜对面,只隔了一条高头街,从这里过去一盏茶就到了。
众人驾着马,一路到了潘楼前,潘楼是上京最有名的正店,三楼相接,五楼相向,擦黑的时候挂满了灯笼,飞桥栏槛,明暗相通,人还没进门,就闻得见酒香夹着脂粉气,伴随靡靡的声乐扑面而来。
拉客的官妓打扮入时,六七个站在门前揽客,迈着莲步,摇摆着纤纤柳腰,俏声说:“官人可进来坐坐?今日新酿的珍珠泉,管教官人忘归,还有新来的唱曲儿姑娘……让她陪官人喝一杯吧。”
有人调笑,“酒有什么好喝的,老爷想讨杯冷茶吃。”
于是换来官妓们的嗔怪,“官人说这话,家中夫人可知道吗?回头闹到店里来,别说冷茶,连饭都吃不成了。”
但凡去过挂红纱栀子灯酒楼的人,都因这话暧昧地笑起来,只有七斗不明白,转头问李宣凛:“那人做什么要吃冷茶?茶不都是喝热的吗,难道上京又出新喝法了?”
李宣凛有些尴尬,没有应他,一旁的赵灯原觉得这小子也老大不小了,没吃过猪肉,总得见识见识猪跑,于是很详尽地向他解释了什么叫“吃冷茶”,示意七斗看街边和男人耳鬓厮磨走过的女子,“吃冷茶就是狎妓,因为小姐磨磨蹭蹭碎步走路,茶端到手上时已经冷了,所以叫吃冷茶。”
七斗恍然大悟,“乖乖,真是一门学问!”
众人起哄,“年纪到了,若是有机会,也学着吃上一杯吧。”
揽客的官妓迎上来,嘴里热热闹闹唤着将军,就要把人往门内引。大家从善如流时,却见一个人顿住了步子,赵灯原迟疑唤了声“上将军”,“可是想起什么公务没有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