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你们在聊天,不是在工作。”

“一回事儿。”

“我希望我能工作。可是没人肯给我工作。”

从来没见过薇米妮的奥利弗抬头看我,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仿佛不明白这段对话到底是什么情况。

“奥利弗,认识一下薇米妮,我们真正的隔壁邻居。”

她伸出手来,奥利弗跟她握了握手。

“薇米妮的生日和我同一天,不过她才十岁。薇米妮也是个天才。对不对,你是个天才吧,薇米妮?”

“他们是这么说没错。但在我看来可能不是。”

“为什么?”奥利弗问,语气尽量不显得太屈尊俯就。

“如果老天把我造就成天才,品味也未免太差了点。”

奥利弗看起来吃惊得不得了。“你说什么?”

“他不知道吧?”她当着奥利弗的面问我。

我摇摇头。

“他们说我可能活不久。”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看起来震惊极了。“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知道。因为我有白血病。”

“可是你这么漂亮,看起来这么健康,而且又这么聪明。”他反驳。

“我说啦,一个冷笑话而已。”

跪在草地上的奥利弗这下愣是把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说不定你哪天可以来读书给我听。我人真的很好――你看起来也很好。那么,再见喽。”

她翻过墙。“如果我吓着你了,对不起,嗯……”

你几乎能看见她想要收回那不恰当的隐喻。

如果那天音乐尚未将我们的距离拉近至少几个小时,薇米妮的意外现身却做到了。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谈她。我不必找话说。几乎都是他在说话、问问题,他被迷住了。就那么一次例外,我谈的不是自己。

他们很快成了朋友。早上薇米妮总是在他晨跑或晨泳回来后起床,然后他们一起走到花园的门那儿,小心翼翼下楼梯,往其中一块巨石走去,坐在那里聊天一直聊到早餐时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或更深刻的友谊。我从来不觉得嫉妒,也没有人,当然包括我自己,胆敢介入或偷听他们的对话。我永远忘不了每次他们打开通往海滨的门以后,薇米妮向他伸出手的模样。除非有大人陪伴,她很少冒险走那么远。

回想那年夏天,我永远无法理清事情的准确顺序。记忆中有几个主要的场景,除此之外,我只记得那些“重复”的时刻。早餐前后的早晨仪式:奥利弗躺在草地上或泳池边,我坐在我的桌子前。接着是游泳或慢跑。然后他抓起一辆脚踏车,骑到城里去见译者。在另一座花园阴凉处那张大桌子或室内吃午餐,“正餐苦差”总有一两位客人来报到。午后时光有充足的阳光,充满寂静的绚烂与奢靡。

还有另外一些琐碎场景:父亲总好奇询问我怎样利用时间、为什么我老是落单;母亲鼓励我,如果对老朋友没有兴趣,就去结交新朋友,但最重要的是别老在家里晃来晃去――书、书、书,老是书,摆弄这些乐谱。他们俩都劝我多去打网球,多去跳舞,去认识人,自己去体会为什么其他人在我们的生命中是如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并不是让人只敢偷偷摸摸接近的一些陌生身体。必要时可以做些疯狂的事。他们总是告诉我:他们永远在孜孜不倦地打探,想找寻透露出伤心内情,神秘难解的蛛丝马迹,他们都想以那种特有的笨拙、扰人,又饱含深情的方式立刻帮我疗伤治病,仿佛我是迷途的士兵,误闯了他们的花园,伤口若不立即止血就会死亡。“你随时可以找我商量,我也经历过你的年纪”,父亲以前常说。“相信我,你以为只有你感受过的事,我全经历过,也因此吃过苦头,而且不只一次――有些我从来没克服,有些我仍像你现在一样无知,但人心的每个秘密角落,我几乎都知道。”

还有其他场景:饭后的沉静――有些人小睡,有些人工作,有些人阅读,整个世界沉浸在安静的半音里。外面世界传来的声音温柔地渗透进来,在这段美妙的时光里,我确信我已经神游他方了。午后的网球;淋浴与鸡尾酒;等待晚餐;宾客再度光临。晚餐。他二度造访译者,散步进城,深夜回来,有时一个人,有时有朋友作伴。

还有些特殊的:暴风雨的下午,我们坐在客厅里,听音乐和冰雹重重拍打每扇窗户的声音。灯光熄灭,音乐停止,我们拥有的只是彼此的脸。某个阿姨把“圣路易”念成“三卢伊”,喊喊喳喳讲述她在密苏里州圣路易度过的可怕岁月。母亲闻着伯爵茶气味去找传来这气味的源头,背景是曼弗雷迪和玛法尔达从楼下厨房一路传来的额外声响――夫妻俩压低声音拌嘴的嘈杂嘶嘶声。雨中,园丁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消瘦身影正与大自然搏斗,即使下雨也总要去拔杂草。父亲从客厅的窗口掸挥手臂示意着:回去,安喀斯,回去。

“那人真是让我起鸡皮疙瘩。”阿姨会这么说。

“那个讨厌鬼可是有副菩萨心肠呢。”父亲回答说。

但这些美好时光都因为恐惧而变得紧张,仿佛恐惧是盘旋逼近的幽灵,或受困于这座小城的珍禽,它乌黑的羽翼给所有生物覆上永远洗不掉的阴影斑点。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担心,更不知道这般轻易造成恐慌的事,为何有时感觉像最黑暗的希望,带来不真实的喜悦,似一个陷阱般的喜悦。与他不期而遇,我的心怦然一跳,让我恐惧又兴奋。我怕他出现、怕他不出现,怕他看我、更怕他不看我。这痛苦的挣扎终于让我耗尽心力了。灼热的午后,我简直精疲力竭,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虽然做着梦,却清楚知道谁在房里,谁蹑手蹑脚进来又出去,谁站在那里,谁盯着我看了多久,谁尽可能在不发出沙沙声以免吵醒我的状况下找出今天的报纸,后来却放下,改找今晚的电影放映表。

恐惧从未离开。我醒来时它就在。早上听到他淋浴的声音,就知道他会下楼跟我们吃早餐,眼见它化为喜悦;然而,在他不喝咖啡,而是迅速走出屋外,立刻在花园里工作时,又只能眼见它变得闷闷不乐。到了中午,等待他给我只字片语的痛苦超乎我所能承受。我知道再过大约一小时,我只能独自躺在沙发上午睡。感觉如此无助、如此毫不起眼、如此迷恋、如此不成熟,令我憎恶自己。你就说句话吧,你就碰碰我吧,奥利弗。看我久一点,看泪水从我眼中涌出。夜里来敲我的门,看我是否为你打开一条小缝。走进来。我的床永远有空。

我最恐惧的是整个下午或晚上不见他踪影的日子,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有时候我看到他横越小广场,或跟我从来没在那里见过的人说话。可那根本算不上见面。近打烊时间,大伙儿总会聚集到小广场上,他很少多看我一眼,只会点个头。那致意的对象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父亲,而我正好是他儿子。

我的父母,尤其是父亲,对他再满意不过。奥利弗显然比其他许多夏天住客还要能干。他帮父亲整理文稿,处理许多外国寄来的信件,而他自己的书显然也有进展。他的私生活和他在私人时间做什么,是他的事。“如果年轻人只能慢慢跑,那谁还来飞奔?”这是父亲自创的笨拙格言。在我们家,奥利弗永远不会错。

因为我父母从来不关心他在不在家,我觉得我最好别表现出对此多么焦虑。我只在父亲或母亲想知道他的下落时,才会提到他的缺席。我装出跟他们一样惊讶的样子。哦,对呀,他出去好久了。不,不知道。我也得注意别显得太惊讶,太过虚假会让他们警觉到有什么正在啃噬着我。他们总能一眼识破谎言,可到现在还没发现我真正的情感,真令我吃惊。他们总说我“太容易依恋”,然而直到今年夏天,我才总算了解他们所谓“太容易依恋”的意思。显然,我过去也是这样,在我或许还太年幼,难以自察的时候,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于是使他们感觉到了一丝引人担忧的涟漪。他们为我担忧。我知道他们丝毫不疑,这一点令我困扰,即使我也不希望事情往反方向发展。我因此知道,如果我不再透明,能够这样隐瞒我的生活,那么我也终于不用再怕被他们或他轻易看穿。但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我真的希望这样避开每个人吗?

没人能倾诉。我能对谁说?玛法尔达?她会出门去。我阿姨?她可能告诉每一个人。玛琪雅?奇亚拉?我的朋友?他们会立刻弃我而去。等堂表亲来的时候对他们说?免谈。父亲的见解最开明――可是谈这种事?还有谁?写信给我的老师?看医生?说我需要心理医生?告诉奥利弗?

告诉奥利弗。不可能对其他任何人说。奥利弗,所以我恐怕倾听的那个人必须是你……

有一天下午,我发现屋里空无一人,于是我上楼走进他房间,打开他的衣柜――没有住客的时候,这里是我的房间,我假装想找我落在底层抽屉的东西。我原本打算快速翻找他的文件,但一打开衣柜,我就看见那个。吊在挂钩上的,是今天早上他没穿去游泳的红色泳裤,所以吊在衣柜里,而不是晾在阳台上。我这辈子从没窥看过他人的私人物品。我拿起他的泳裤,拿到面前,原来这就是他身上没涂防晒乳液时的味道啊。这就是他的味道,这就是他的味道,但愿我能偷走它,永远放在身边,永远不让玛法尔达洗,在冬天离开这儿的那几个月求助于它,嗅着它,让奥利弗重生,像他此刻一样赤裸裸与我在一起。一阵冲动之下,我脱掉我的泳裤,穿上他的。我知道我想要什么,而且我是抱着一种沉醉的狂喜想要这个东西,我想要冒险,一个人即使在烂醉时也绝对不愿意冒的险。我想穿着他的泳裤达到高潮,留下证据让他发现。这时一个更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的心。我摊开他的被褥,脱下他的泳裤,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的被单下搂着他的泳裤。让他发现我吧――我会面对他,总有办法的。我认得这张床的感觉。我的床。但他的气味围绕着我,健康、宽容,就像在犹太教赎罪日26那天,一个碰巧站在我旁边的陌生人把他的祈祷披肩披在我头上盖住我时,我突然闻到的怪味,那气味与那个族人四散的国家合为一体,只有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将自己包裹在同一块布里时,这个民族会再度聚合起来。我拿起他的枕头盖在自己脸上,粗野地吻它,双腿夹着它,告诉它我没有勇气对世界上其他人说的事。我告诉它我想要什么。只花不到一分钟。

<em>26</em><em>赎罪日(赎罪日为七月初十,即犹太新年(又称岁首节))后的第十天。犹太新年的活动始于犹太新年,延续十天,到赎罪日进入高潮。犹太人在这十天中。卜悔自己的罪过,请求神给自己多一年的时间自我省察。赎罪日当天要禁食二十五小时,并虔诚祷告,通常在犹太教堂度过。</em>

秘密自我的身躯脱离。就算他看到又怎样?就算他抓到我又怎样?怎样?怎样?怎样?

从他房间走回我房间的路上,我怀疑自己会不会疯狂到再次尝试相同的事。

那天晚上我发觉自己小心监视着每个人在屋里的位置。羞耻的强烈冲动来得比我想象的还快。我随时能毫不犹豫地偷偷溜回楼上。

有一天晚上我在父亲的书房里读书,读到一位年轻英俊的骑士疯狂地爱上公主的故事。公主也爱他,但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尽管两人交情匪浅,或者正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友谊的防线,他发现自己因为公主令人生畏的坦白直率而变得非常卑微、无言以对,完全无法向公主诉说自己的爱意。有一天他直截了当问公主:“说出来好,还是死好?”

我绝对连问这种问题的勇气也没有。

但我对他的枕头说的话让我发现,至少有那么一刻,真相曾经上演,开诚布公,我已经享受过说出来的快感。即便我低声嘟嚷那些我甚至不敢对着镜中的自己说的话,如果那时他碰巧经过,我也不在乎,不介意了。让他知道吧,让他看见吧,如果他想要的话,也让他判决吧。只要不公之于世就好。即使现在你就是我的世界,即使你眼中立着一个震惊、鄙夷的世界。奥利弗,一旦我告诉你,我宁可死也不愿面对你那钢铁般冷酷的眼神。

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

大约七月底,事情终于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显然在奇亚拉之后,还有一连串迷恋、热恋、迷你恋、一夜恋、不羁恋,天晓得是什么恋。对我来说,一切只归结于一件事:他的命根子游遍了B城,每个女孩都碰过,天晓得他的那货进入过多少女人的身体。那景象简直逗乐了我。我从来懒得去想他趴在那些女孩双腿间的样子,就像那天下午我也曾以双腿夹住他的枕头,想象他宽阔、晒黑、闪闪发光的肩膀在我下方摆动一样。

有时候他恰好在“天堂”看稿子,只要看看他的肩膀,我就想知道他昨晚去了哪里。他每次移动,肩脚骨的动作是多么轻松自由,多么坦率地晒着太阳。对于昨晚那个躺在他下面,轻轻咬他的女人来说,他的肩脚骨尝起来有海的味道吗?或者有他防晒乳液的味道?或者有我钻进他被单时,被单上浮现的那个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