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1)

听他读这首长诗,我想着:我与他不同,我一直都有办法避免数算日子。我们三天后就要离开,之后,无论我和奥利弗曾有过什么,注定要消失于无形。我们讨论过在美国见面,也讨论过写信或打电话,但整件事带着一种神秘、超现实的氛围,是我们俩刻意保持不透明的。不是因为我们想让事情不期然地找上我们,好归咎于环境,而是借着不计划维系感情来避免感情的消逝。我们抱着同样的回避精神来到罗马:罗马是我们被开学和旅行带走以前的最后一场派对,只是一个推迟或让派对延长的办法。或许,我们已经不假思索地不仅休了一个短假;我们拿着前往不同目的地的往返票一起私奔。

或许这是他给我的礼物。

或许这是父亲给我们俩的礼物。

如果没有他抚摸我或环抱我;如果不吻舔他腰臀那处数周才能痊愈但已不在我身边的伤口,我活得下去吗?我还能以我的名字呼唤谁?

当然,会有其他人,无数个在他之后的其他人。但在激情的一刻以我的名字呼唤他们,感觉会像是一种延伸的兴奋,一种爱恋。

我记得清空的衣柜、放在他床边打包好的行李。很快我又会睡在奥利弗的房间。我会与他的衬衫共眠,躺在它旁边,穿着它睡。

朗读后,响起更多掌声,众人继续宴乐交际,喝更多酒。打烊的时间就快到来。我记起B城书店快要打烊那晚的玛琪雅。多么遥远,多么不同。她变得多么不真实啊。

有人提议一起去吃晚餐。大概有三十个人同行。有人建议奥巴诺湖⑥畔一家餐厅,我想象起那家能够眺望星夜的餐厅,涌现的画面仿佛出自灯火照亮的中世纪末手稿。不行,太远了,有人说。对,可是那里夜晚湖上的灯光……下次吧。何不到喀西亚路附近?好吧,但是还有车子的问题:车子不够。车子当然够。有人介意大家挤一会儿吗?当然不。如果我有幸坐在两位漂亮宝贝中间的话。是啊,可是如果法斯塔夫得坐在两位美女身上呢?只有五辆车,全停在几条离书店不远的小巷里。既然没办法一票人同时出发,只好决定在米尔维奥桥附近会合,再从那里顺喀西亚路走到一家意大利大众餐馆,那家店的确切位置只有一个人知道。

<em>⑥奥巴诺湖(Lake Albano):位于罗马东南方的火口湖。</em>

我们四十五分钟后才到,花的时间比前往遥远的奥巴诺那家可眺望湖上灯光的餐厅少……我们去的是一家大型露天意大利式平价餐馆,桌上铺着格子布巾,驱蚊蜡烛俭省地散布在用膳者之间。应该十一点钟了。空气仍然非常潮湿。我们的脸上、衣服上散发疲倦沉闷的气息,连桌布都令人觉得疲倦沉闷。餐厅在山丘上,偶尔有令人窒息的气流飒飒穿过树木,意谓明天又要下雨,但闷热不变。

年近六十的女侍很快算了一下人数,请雇工把桌子排成马蹄铁形。桌子很快排好,接着她告诉我们有哪些食物和饮料。谢天谢地我们不必决定,诗人之妻要是由诗人点菜,我们恐怕得再耗上一小时,届时就没东西吃了。女侍念了一长串开胃菜的名称,每念出一道菜名,菜就像变魔术般端上来,接着是面包、酒、有气泡和没气泡的矿泉水。都是简单的菜,她解释。我们要的就是简单,出版商附和说:“今年我们又亏钱了。”

再敬诗人一杯。敬出版商。敬书店老板。敬妻子。敬女儿,还有谁?

笑声与美好的友谊。艾达即兴说了一小段话――嗯,也没那么即兴啦,她坦承。法斯塔夫和巨嘴鸟女子承认他们也有分。

半小时后才送上奶油饺。那时我已经决定不再喝酒,因为匆促大口吞下的两大杯威士忌正要发威。三姐妹坐在我们之间,我们这张板凳上的人全挤在一起。天堂。

第二道菜又过了很久才上:焖烧牛肉。豌豆。沙拉。

接着是乳酪。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曼谷。“每个人都很美,特别混杂的美,那是我想去当地的理由。”诗人说。“他们不是亚洲人,不是高加索人,欧亚人这个词又太简化。他们代表的正是‘异国情调’最纯粹的意义,却又不是异乡人。虽然我们从未见过他们,对于他们在我们体内激起或似乎想从我们身上获取的东西,都无法言喻,却能够一眼认出他们。”

“起初我以为他们的思考方式不同。接着我发现他们对事物的感受不同。此外,他们是难以形容的温柔,到了令你无法想象这里有人堪称温柔的地步。喔,我们这儿的人是仁慈的,体贴的,以地中海式的阳光与热情表现得非常、非常温暖;但他们是温柔,无私的温柔。心地温柔,身体温柔,没有一丝悲伤或恶意的温柔,孩子般温柔,不带讥讽或羞耻。我对他们的感觉令我羞愧。这里可能是天堂,就像我幻想的。我住的那家破旅馆有个二十四岁的晚班职员,戴着无边便帽,看过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他盯着我看,我也回望他。他有一张女孩儿般的脸,看起来像个男孩子气的女孩。美国运通柜台的女孩盯着我看,我也回看她。她看起来像带女孩子气的男孩,因此只是个男孩。每次我盯着那些年轻人瞧,无论男女,他们都会咯咯发笑。连领事馆里能说流利米兰话的女孩,以及每天早上在同一时间跟我等同一班公交的大学生也盯着我看,我也回望他们。这些凝视是否有我所想的那个意思?因为无论喜欢与否,等你明白过来,全人类都操着同样野蛮的语言。”

第二轮的格巴拉酒和萨布卡酒也送上来了。

“我想跟全泰国睡。结果,全泰国都在跟我调情。你每走一步都难免踉跄跌倒向某个人。”

“来,吸一口格巴拉酒,告诉我这不是妖术变的。”书店老板插嘴道。诗人让侍者再为他倒一杯。这次他慢慢吸饮。法斯塔夫则是一口喝干。“超了不起”女子咕噜噜喝下肚。奥利弗顺顺嘴。诗人说格巴拉酒让人回春。“我喜欢在夜里来点格巴拉酒,它为我注人活力。可是你啊……”这时他看着我:“不会懂的。在你这个年纪,天晓得,活力是你最不需要的。”

他看着我喝口酒。“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我问。

“活力充沛。”

我又喝一大口。“没有吧。”

“没有吧。”他用困惑失望的表情重复一次。

“那是因为在他这个年纪,他有的就是活力。”露西雅补充说。

“没错,你的‘注入活力’只适用于那些缺乏活力的人。”

诗人说:“在曼谷不难获得活力。有个温暖的晚上,我在旅馆房间里,还以为我就要发疯了。可能是寂寞,或外面的人声,或魔鬼作祟,我就是在这时候想到圣克雷芒。我有个念头,犹如不确定而难以捉摸的感觉,有些兴奋,有些想家,有些隐喻的成分。你到了一个地方,因为你脑中有那里的影像,你想与整个国家结合。接着你发现你和那儿土生土长的人没有任何交集。你不了解那些你一直假定是人类共有的基本信号。你认定一切都是错误,一切都是你的想象而已。接着你挖得更深一点,你发现尽管你的怀疑合理,但你还是想要这一切,却不确定你到底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或他们似乎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因为到头来,他们也抱着唯一可能的同一种心思看你。但你告诉自己,这全是幻想。所有这一触即发的信号快要把你逼疯,于是你准备打包回罗马。但接下来,像走出秘密地下通道,你豁然开朗,发现他们跟你一样,也拼了命地渴望你。最糟的是,尽管你经验丰富,懂得反讽,能压抑自己的羞怯,却觉得动弹不得。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不懂他们心里的语言,甚至不明白我自己的。我觉得到处都覆了一层纱:我想要的、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我不想知道我想要的、我始终知道我想要的……这若非奇迹,就是地狱。”

“犹如每个为我们留下终生印记的经验,我感觉全身掏空了,被挖去脏腑,一一肢解。这是我过去生命经历的总和。周日下午边唱歌边为家人朋友大火炒青菜的我;在冰冷的夜晚醒来,只想匆忙披上长袖运动衫赶到书桌前,写下不为人知的自己的我;渴望赤身与另一个裸露的躯体在一起,或渴望独立于世的我;当我的每个部分似乎都天差地远,但每个部分都发誓自己能承载我的名字的我。”

“我称之为圣克雷芒症候群。今日,圣克雷芒教堂就建立在过去受迫害基督徒的避难所上。罗马执政官克雷芒⑦的寓所在尼禄⑧统治期间焚毁。废墟旁,一个巨大、洞穴般的拱顶地下室里,罗马人盖了一座地下异教徒神殿来供奉早晨之神、世界之光密特拉,而在密特拉⑨的神殿上,早期的基督徒又盖了另一座教堂,来供奉另一位克雷芒,也就是教宗圣克雷芒⑩――这不是巧合,还要再进一步发掘。教宗圣克雷芒的教堂上,又盖了另一座教堂,连这座教堂也焚毁后,当今的圣克雷芒教堂就立在同一个地点。再挖掘下去没完没了。像潜意识、像爱、像记忆、像时间本身像我们每一个个体,教堂是盖在后来修复的废墟上的,没有底,没有最初,没有最后,只有一堵堵墙、秘密通道环环相扣的房间,那儿除了有基督徒的地下墓穴,还包括犹太人的地下墓穴。”

<em>⑦提特拉?弗拉维乌斯?克雷芒(Titus Flavius Clemens,生卒年不详)。</em>

<em>⑧尼禄(Nero,37-38):罗马慕君,即位时未满十七岁,公元59年以前实施仁政,后来实施一连串暴政,以焚烧罗马城、迫害基督徒而恶名昭彰。</em>

<em>⑨密塔拉(Mithras):原为印度一伊朗古代神话中的光明之神,后经波斯传到希腊世界。到三四世纪,对密特拉的崇拜得到罗马军人的传播与支持,成为发展中的新宗教基督教的主要对手。</em>

<em>⑩圣克雷芒,指教宗圣克雷芒一世(Pope st. Clement 1,生于公元一世纪):可能于88-97年或92-101年期间在位,据说他由圣彼得立为圣彼得之后的第三任主教。谣传他最后遭放逐到克里米亚,缚于铁锚上投入海中殉教,但无法确证。</em>

“不过,尼采也说了:吾友,在说故事之前,我已经先把教训告诉你了。”

“阿佛列多,亲爱的,拜托,长话短说。”餐厅主管猜到我们还不打算离开,因此又再度给大家倒格拉巴酒和萨布卡酒。

“在我觉得我快发疯的那个温暖的夜,我坐在下榻的那家破旧旅馆的破旧酒吧里,除了戴着奇怪无边便帽的夜班职员之外,还有谁会坐在我旁边的那一桌?下班了?我问。下班了。他回答。那你怎么不回家?我住这里。睡前喝一杯而已。”

“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瞧。”

“毫不耽搁,他一手拿起酒,一手拿着酒瓶。我以为我打扰、冒犯了他,他想独处,想换到离我远一点的桌子去,怪的是,他却往我这桌来,坐在我正对面。想试试这个吗?他问。当然,有何不可,我想,在罗马的时候,在泰国的时候……当然,我听过各种故事,或许眼下也有可疑、令人不快的地方,不过咱们还是虚与委蛇吧。”

“他弹了一下手指,专横地替我点了一小杯。立刻。”

“啜一口。”

“我可能不喜欢,我说。”

“喝一口就是了。他替我倒一点,也给自己倒一点。那酒蛮好喝的。玻璃杯几乎不比我祖母补袜子用的顶针大。”

“再啜一口――只是确认一下。”

“我也干了这杯。毫无疑问。有点像格拉巴酒,只是比较烈,但没那么酸。同时,晚班职员一直盯着我看。我不喜欢别人这样热烈凝视。他的扫视几乎让人受不了。我几乎察觉到就快有人发出傻笑。”

“你一直盯着我看。我总算说出来。”

“我知道。”

“为什么盯着我看?”

“他靠向我这边的桌子说:因为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