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会带他抄近路去书店。他说不在乎绕远路:绕远路没什么不好,急什么呢?我的主意比较好。奥利弗似乎很紧张也很坚持。“有什么我该知道的事吗?”我总算问他。我以为这么做很得体,让他有机会说出他的困扰。有什么让他不自在的事吗?和他的出版商有关?还是别人?因为我在场?如果你喜欢自个儿去,我就自己逛逛。我突然想到他在烦什么。我是教授的儿子,小跟班。
“根本不是那回事,呆头鹅。”
“那究竟为什么?”
他一手环着我的腰走路。
“我不希望今晚我们之间有任何改变,或发生任何事。”
“谁才是呆头鹅?”
他凝视我许久。
我们决定照我的方式,从蒙特奇托利欧(Palzzo Montecitorio)广场到科索。接着顺贝西亚纳路(via Belsiana)走。“就是从这附近开始的。”我说。
“什么?”
“那件事。”
“所以你想到这里来?”
“跟你一起。”
我对他说过那件事。三年前,某个或许是食品杂货商助手或跑腿的年轻单车骑士,穿着围裙骑车顺着狭窄的路来,他直勾勾盯着我的脸看,我不带笑容,以困扰的表情回瞪他,直到他与我擦身而过。接着我做了一件我一直希望别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做的事。我等了几秒,然后转过身。他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我的家教并未教我怎么跟陌生人搭汕,他则显然是。他很快掉过头来,骑车追上我,吐出几句无足轻重的话,想聊点轻松的话题。这对他来说多么不容易啊。问题,问题,问题――只是为了不让话题中断,我却连吐出个“是”或“不是”的一口气都没有。他跟我握手,但那显然只是想握住我的手的借口。接着他伸出一只手臂环着我,搂紧,仿佛我们在分享一个让我们拉近彼此距离的笑话。问我想不想一起去附近的电影院?我摇摇头。问我想不想跟他去店里――傍晚这时候,老板很可能已经走了。我再度摇头。你害羞吗?我点头。他一直没放开我的手,带着一抹施恩与宽恕的微笑,紧握我的手,紧搂我的肩膀,摩擦我的颈背,好像他已经放弃,却仍不愿意就此打住。“为什么不要?”他继续问。我或许能够(轻易)接受,但我没有。
“我拒绝过好多人。从来没追求过任何人。”
“你追过我。”
“是你让我追的。”
法拉蒂纳路(viaFrattina ),波歌诺那路(via Borgognona ),康多堤路(viaCondotti ),卡罗切路(via delleCarrozze ),克罗齐路(dellsC rote ),维托里亚路( aria Vittoria }。我爱这每一条路。走到书店附近,奥利弗要我继续往前走,他要打一通市内电话。他原本可以在旅馆打。或许他需要隐私。我继续走,在一家酒吧停下来买烟。书店有大片玻璃门,两尊罗马土胸像放在看似古老残株的底座上。抵达时我紧张起来。店里挤满了人,透过青铜雕饰的厚玻璃门,我看见很多人在里头吃着迷你蛋糕。里面的人见我一直往店里看,便示意要我进去。我摇摇头,迟疑地以食指表示我在等人,那人正在路上,就快到了。一个看似店主或助手的人,像俱乐部经理一样,没走到人行道来,而是伸长手臂顶着两扇玻璃门,几乎是下令似地要我进去。“来,这里,进来!”他衬衫的袖子潇洒地卷到肩膀的位置。朗诵还没开始,不过书店挤满人,人人都在抽烟,高声聊天,翻阅新书,手上都有个小塑胶杯,里面装了像是苏格兰威士忌的饮料。一群女人支着光溜溜的肘臂,靠在楼上走廊的栏杆旁。我立刻认出作者。他就是那个为玛琪雅和我在他的诗集《就说是爱吧》签字的人。他正在跟几个人握手寒暄。
他走到我身边时,我忍不住伸出手和他握手,告诉他我多么喜欢读他的诗。书都还没出版,我怎么可能读过?其他人无意中听到他的问题。他们想把我当骗子撵出书店?
“我是几星期前在B城的书店买的,你还很亲切地帮我签名。”
他记得那个晚上。“这位才是真正的书迷啊!”他大声补了一句,好让其他人听见,他们全转过身来。“或许不是书迷。就他的年纪来说,成为追星族比较恰当。”一个老妇人补充说;她的甲状腺肿和身上俗丽的色彩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巨嘴鸟。
“你最喜欢哪首诗?”
“阿佛列多,你别像个口试老师啊。”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嘲弄道。
“我只是想知道他最喜欢哪首诗。问问无妨吧,对不对?”他抱怨道,声音里有假装恼怒的抖音。
我一度以为替我出头的女人已经帮我解围。我错了。
“告诉我,哪一首?”
“拿生命与圣克雷芒相提并论的那首诗。”
“是拿爱与圣克雷芒相提并论的那首诗。”他纠正我,仿佛沉思两种说法的深度。“你喜欢《圣克雷芒症候群》啊……”诗人盯着我看。“为什么呢?”
“老天爷,你饶了这个可怜的男孩好吗?过来。”无意间我听到我另一位辩护者说话的另一个女人打岔道。她抓起我的手。“我带你去吃东西,好让你远离这个自尊跟脚一样大的怪物。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脚有多大?阿佛列多,你真的该想个办法弄弄你的鞋。”她在拥挤书店的另一头讲。
“我的鞋?我的鞋有什么问题?”诗人问。
“太、大、啦。不觉得看起来很大吗?”女子问我。“诗人不能有这么大的脚。”
“饶了我的脚吧。”
另一个人发出同情之语。“别取笑他的脚啦,露西雅。他的脚没问题。”
“一双乞丐脚。一生打赤脚,却还买大一号的鞋,以免还不到下一次的圣诞节,脚又长大了!”她扮演一个心有怨怼或遭遗弃的泼妇。
但我没放开她的手。她也没放开我的。城市的伙伴情谊。女人的手多美好啊,尤其在你对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就说是爱吧,我想。还有那些自走廊俯瞰下方的女人的手臂手肘,那些晒成棕色的肌肤。就说是爱吧。
书店老板打断这段好似事先安排的夫妻吵架。“就说是爱吧!”他大喊。每个人都笑了。我们不清楚笑声究竟是因为夫妻停止口角而松了一口气的征兆,还是因为用了“就说是爱吧”这句话,暗示“如果这是爱,那么……”
众人也了解这是朗诵会开始的信号,纷纷找个舒服的角落或一堵墙靠着。我们这块地方最好,就在螺旋梯上,一人坐一边,仍然手牵手。出版商正准备介绍诗人出场,门吱吱嘎嘎打开,奥利弗在两位可能是服装模特儿或电影女星的辣妹陪伴下,努力往前挤。她们像是奥利弗在途中拐到的,打算一个给他,一个给我。就说是爱吧。
“奥利弗!你总算来了!”出版商大声嚷嚷,举起手中那杯威士忌。“欢迎,欢迎。”
大家都转过身去。
“最年轻、最有才华的美国哲学家!由我可爱的女儿陪伴。没有她们,《就说是爱吧》不可能面世。”
诗人表示同意。他的妻子转向我悄声说:“她们很漂亮吧?”出版商从书梯上下来,拥抱奥利弗。他接下奥利弗拿来装稿件的X光片大信封。“手稿吗?”奥利弗回答:“是的。”出版商将今晚的书交给他作为交换。“你给过我一本了。”但奥利弗还是很有礼貌地称赞了封面,然后环顾四周,总算看到我坐在露西雅旁边。他向我走来,搂搂我的肩,倾身吻她。她看看我,看看奥利弗,评估情况:“奥利弗,你太放荡了。”
“就说是爱吧。”他回答,秀出那本书,仿佛说:无论他这辈子做什么,都已经写在她丈夫的书里,因此都是颇能容许的。
“说个鬼啦。”
我无法判断露西雅说他放荡,是因为与他一起晃进来的两个漂亮宝贝,还是因为我。或者两者都有。
奥利弗将我介绍给两位女孩。显然他和她们很熟,而且两人都很在意他。其中一个问:“你是奥利弗的朋友吧?他提过你的事。”
“说我?”
“好话。”
这时我和诗人之妻站在一起,女孩就倚着我旁边的墙。“他永远不打算放开我的手是吧?”露西雅好像在跟不在场的第三者说。或许她希望两个漂亮宝贝注意到。
我不想立刻放开她的手,但我知道我非这么做不可。于是我捧起她的手掌,捧到唇边,吻了掌侧,然后放开。我感觉仿佛拥有她一整个下午,现在却要放她回丈夫身边,像是放走受伤的翅膀花了很久才痊愈的小鸟。
“就说是爱吧。”她边说边摇头,装出责备的样子。“他放荡不输其他人,只是比较可爱。我把他留给你们了。”
其中一个女孩发出勉强的咯咯笑声。“我们看看能拿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