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会儿。
“你是说,我们?”
我没回答。
“那,我们试试看……”我还没回过神儿来,他已经偷偷靠近我。靠太近了……除了在梦里,或他拱手替我点烟之外,我从没离他这么近过。如果他耳朵再近一点,就能听见我的心跳声。我在小说里看过这种事,可是直到现在才相信。他凝视我的脸,仿佛很喜欢我的脸,想要加以研究,依恋不舍,接着他伸出手指描摹我的下唇,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一次又一次来回游移,我躺着,看他露出微笑,那微笑令我害怕当下可能发生什么无法回头的事。或许这是他提问的方式,好让我现在有机会拒绝或说些什么来拖延时间。这样一来,我或许还能自我辩解,既然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只是我没时间了,他已经把他的嘴唇贴到我嘴上,给我一个温暖、安抚、“我迎合你但仅此而已”的吻,直到他发现我的吻有多饥渴。但愿我知道如何像他一样节制自己的吻。但热情却能让我们隐藏更多。那一刻在莫奈的崖径上,我想把关于我的一切隐藏在这个吻里,我也渴望自己迷失在这个吻里,好忘记这个吻。
“好一点了?”事后他问。
我没回答,只是抬起脸又吻他一次,动作几乎野蛮,不是因为充满激情,甚至不是因为他的吻仍缺乏我所追求的那种热情,而是因为我不确定我们的吻是否让我更相信自己一点。我甚至不确定我是否如同先前期待的那般乐在其中。我要再试一次,即使那个行动本身已把答案揭晓,我都需要再试一次。我的心正往最世俗的事飘去。这么强烈的否认?弗洛伊德的三脚猫门徒肯定会下此论断。我用一个更猛烈的吻压制我的疑问。我不要激情。我不要快感。或许我连证据也不想要。我不要言语、闲聊、吹嘘、谈单车、谈书,通通不要。只要太阳、草地、偶尔吹来的海风,只要从他的胸部、头颈、腋窝散发出来的体味。请占有我,让我蜕去旧有的自己,彻底改变,直到如同奥维德④诗歌里的角色一般,与你的色欲合而为一。这才是我想要的。给我一条蒙眼布,握着我的手,别要求我思考――你愿意为我这么做吗?
<em>④奥维德(Publius ovidius Naso</em><em>,43B.C.</em><em>一A.D.17):</em><em>罗马诗人。</em>
我不知道这一切将往何处发展,但我逐渐臣服于他,一寸一寸,他必定也知道,因为我感觉到他仍在我们之间维持一段距离。即使我们的脸碰在一起,我们的身体却未曾贴合。我知道现在做任何事、任何动作都可能扰乱此刻的和谐。因此,意识到我们的吻可能不会再续,我试着让我的唇离开他的,却发现我多么不想结束这个吻,我希望他的舌头在我嘴里,我的也在他嘴里;经过这些日子所有的不愉快以及间歇的冷战,我们变成胡乱在彼此嘴里搅动的潮湿舌头。只是舌头而已,其他毫无意义。最后,就在我抬起一边的膝盖移向他、面对他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打破魔咒了。
“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还没。”
“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了解我自己。到目前为止我们还算规矩。我们守住本分,还没做出任何令人羞愧的事。让我们保持这样。我想要守住本分。”
“不要。我不在乎。谁知道?”我豁出一切(我知道如果他不发发慈悲,我永远无法摆脱这个动作给我带来的耻辱)伸出手,停在他得裤裆上。他没动。早知道我应该直接滑进他的短裤里。他肯定看出了我的企图,因此以一种极为克制,几乎是非常温柔却也相当冰冷的姿势,手覆在我的手上片刻,接着,手指缠手指,抬起我的手。
我们之间出现一阵难堪的沉默。“我冒犯你了吗?”“不要就是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我几星期前第一次听到的“回头再说”――尖锐、直率,阴郁沉闷,语调平板,没有一点我们刚刚共享的喜悦或热情。他伸出手拉我站起来。
他突然缩了一下。
我记起他身体侧面的擦伤。
“我得注意绝对不要让伤口感染。”他说。
“我们回去时顺路去一下药房。”
他没回答。不过在我们能说的话里,这大概已经是最清醒的。这句话让扰人的真实世界像一阵风灌进我们的生活:安喀斯、修好的脚踏车、关于番茄的争吵、匆忙中压在一杯柠檬汁下的乐谱,这一切显得多么久远啊。
的确,我们骑车离开我的小基地时,曾经看见两部旅行车往南要到N城。应该已经近中午了。
“我们再也不会有深入的交谈了。”骑车溜下无止境的斜坡时我说,风穿梭在我们发间。
“别这么说。”
“我就是知道。我们只会闲聊、闲聊、闲聊。仅此而已。奇怪的是,我说不定承受得起。”
“你刚刚押韵了。”他说。
我爱他对我突然改变态度的方式。
两个钟头后,在午餐桌上,我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证明那是我绝对承受不起的。
上甜点前,玛法尔达正在收拾盘子,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雅各布内⑤的话题上,这时我感觉到一双温暖的光脚丫漫不经心擦过我的脚。我记得这个感觉。在崖径上我就该抓住机会感受一下他脚上的皮肤是否和我想象的一样光滑。现在是我仅有的机会。
<em>⑤雅各布内(Jacopone da Todi</em><em>,1230</em><em>一1306):</em><em>意大利宗教诗人。</em>
或许是我的脚迷了路碰到他的。它撤退,不是马上,却也够快了,仿佛刻意留一段恰切的等待空当,好避免留下惊慌退缩的印象。我也多等了几秒,从没细想,只是让自己的脚开始搜寻另一只脚。才开始找,脚趾就碰到了他的脚;他的脚几乎动也不动,像一艘海盗船,尽管制造各种假象表示自己已经逃到数里之外,实际上却隐藏在距离仅五十码的浓雾中,一等机会出现就要突袭。我的脚还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毫无预警,没给我任何时间接近他的脚或再度退回到安全距离之外休息,他突然温柔轻缓地伸脚压在我的脚上,开始爱抚摩擦,没有停歇。光滑圆润的脚踵顶着我的脚背,偶尔重重压上来,旋即放轻,以脚趾一阵爱抚,从头到尾暗示这是抱着好玩和游戏的心情做的。他以这种方式来冷落坐在我们对面从事“正餐苦差”那些人,也告诉我这件事与其他人无关,彻底仅限于我们之间,这是我们的事。但我不该做多余的解读,他鬼祟、顽强的爱抚让我背脊发凉,令我头昏目眩。不,我不会哭,这不是恐慌发作,这不是“意乱情迷”,我也不打算穿着短裤达到高潮,虽然我非常、非常喜欢,尤其他以足弓叠在我脚上的时刻。我盯着面前的沙拉盘,看见点缀着果汁的巧克力蛋糕上似乎有人倒人了比平常多的番茄酱汁,而且愈来愈多,那酱汁似乎来自我头上的天花板,直到我醒悟那是从我的鼻子大量涌出的。我倒吸一口气,立刻捏起餐巾往鼻子上捂,尽可能把头往后仰。“冰块,玛法尔达,拜托,快!”我轻轻说,表现出一切都在掌握中的样子。我向客人道歉:“今天早上我去了山上。常有的事。”
大家在餐厅忙进忙出,发出急促的脚步声。我闭上眼睛。冷静,我不断对自己说,冷静。别让你的身体泄露一切。
“是我的错吗?”午餐后他来到我房里。
我没回答。“真是一团糟,对不对?”
他微笑,没说什么。
“坐一下。”
他坐在床铺离我较远的一角,有如探视一个打猎时意外受伤送医的朋友。
“你没问题吧?”
“我想我没问题,很快就好。”我在太多小说里看过太多角色讲这种话。这种话让负心人得以免责,给每个人保留颜面,让原形毕露的人重获尊严与勇气。
“那我就不打扰你睡觉了。”语气像个周到的护士。
他边走出去边说:“我会待在附近。乖。”那语气仿佛说着“我会为你留一盏灯”。
我设法小睡片刻,但小广场的事件、皮亚韦河战争纪念碑、抱着恐惧与羞愧骑车上山时迷路等种种事件,混杂着弄不清楚是什么的情绪,压迫着我,从好多年前的夏天又回到我这儿来,仿佛小男孩的我在一次大战前骑车登上小广场,等到终于返乡,却成了九十岁的瘸腿士兵,只能困在这间甚至不属于我自己的卧房,因为我的房间已经让给一个年轻人,而他是我的眼中之光⑥。
<em>⑥眼中之光(light of my eyes ):</em><em>心爱之人的意思。</em>
我的眼中之光。眼中之光、世界之光,那就是你,我的生命之光。我不懂“我的眼中之光”是什么意思,纳闷我到底上哪儿翻出这种花言巧语,但此刻就是这种胡说八道让我流泪,流下我希望湿透他枕头、渗入他泳裤的眼泪,我想要他用舌尖碰触并赶走哀伤的眼泪。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碰触我的脚。调情?或是善意的表示我们是同盟、伙伴的姿态?就像他亲密地搂抱按摩,是已经不同床但决定继续当朋友,偶尔一起去看电影的旧情人之间开玩笑的轻轻碰触?那是否意指“我没忘,即使不会有结果,这仍是我们之间永远的秘密”?
我想逃离这栋房子。我希望下一个秋天已经到来,我要离得愈远愈好。离开这座城,离开这里可笑的“跃动舞厅”,离开脑袋正常的人绝不想结交的幼稚傻瓜。离开我的父母、总是跟我竞争的堂表亲,还有那些带着晦涩学术项目,到头来总要抢占屋里我这一侧每一间浴室的讨厌的夏日住客。
如果我再见到他会发生什么事?再流一次鼻血?哭泣?穿着短裤达到高潮?如果我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像平常晚上那样在“跃动舞厅”附近溜达呢?如果不是女人,而是个男人呢?
我应该学着回避他,切断每个关系,一个一个,像神经外科医生将神经元一个一个分开那样,处理一个又一个折磨心思的愿望。不再去后花园,不再偷窥,不再于晚间进城,每天戒掉一点点,像一个上瘾的人,一天,一小时,一分钟,情欲泛滥的一秒又一秒。这办法可行。我知道这没有前途。假如他今晚真的到我卧房来。更好的是,假如我喝了几杯,走进他的卧房,当面老老实实告诉他:奥利弗,我要你占有我;因为总得有人做,那还不如就是你吧。更正:我希望是你。我会努力避免成为你生命中最糟的床伴。请跟我做,像对待任何一个你再也不想遇到的人那样。我知道这听起来一点也不浪漫,但我被好多绳结绑住,我需要快刀斩乱麻。你就放马过来吧。
我们会做爱。然后我会回到我的卧房清理干净。之后,我会是那个偶尔把脚放在他脚上,看他作何感想的人。
这是我的计划。我要用这个办法把他逐出我的世界。我会等大家都上床之后。留意他的灯。我会从阳台走进他的房间。
叩、叩。不对,不敲门。我确信他裸睡。如果他不是一个人呢?进去以前我先在外面的阳台听。如果有别人跟他在一起,来不及仓促撤退,我会说:“唉哟,走错房间了。”对,就是这句,
“唉哟,走错房间了。”用一点轻浮挽回颜面。如果他一个人呢?我会走进去。穿着睡衣。不对,只穿睡裤。是我,我会说。“你怎么来了?”我睡不着。“要不要我拿点东西给你喝?”我需要的不是喝的;我喝够了,才有勇气从我房间走到你房间。我是来找你的。“我懂了。”别把事情搞复杂,别说话,别找理由应付我,别表现出你随时要呼救的样子。我比你年轻得多,如果你按家里的警铃,或威胁向我妈妈告状,那你只会让自己难堪。我要立刻脱掉我的睡裤,钻到他床上。如果他不碰我,就由我来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