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珣原本想将他留在玉安,只要他回不去,瑞州有周庭在,自可率领边南大军勤王。可惜他命大,周庭也没能成,小皇帝派遣入瑞州的锦衣卫在穆裴轩的令下,死的死,独留了一个重伤逃了回去,彷佛无声的威慑和警告。
萧珣当初对穆裴轩下死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伏虎不成,他也无力再夺回兵权,唯恐将穆裴轩逼急了,朝中便先下了一道封赏诏令,擢了穆裴轩的爵位,封号宁宁王,段临舟也成了宁王妃。一门双王,除了天家,从未有外姓勋贵有这样的荣宠,可谓恩宠无极。
穆裴轩心中哂笑,自然知道皇帝这是怕他当真揭竿而起,反了,先拿赏赐稳住他,如果他在此时反了,也无法师出有名。萧珣年纪虽小,可皇室的恩威并施,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可不得不说,萧珣这招管用,萧家到底是天命所归,礼教、声望 、人心至今都还站在萧珣身边。
正是因此,张狂如信王都只敢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举,而不敢擅自逼宫。
他一旦逼宫,那就会落人口实,受天下人口诛笔伐,即便坐在那个位子上,也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自可群起而攻之,史官笔下也不会留情。
穆裴轩和段临舟甫回瑞州,一路风尘,徐英等人并未在安南王府久留,一道用过膳食,又聊了一个时辰便回去了。
段临舟精神不济,沐浴之后用过饭食就有些昏昏欲睡,穆裴轩回到闻安院时,段临舟已经将脸埋在枕头上睡着了。瑞兽炉里点了香,安神凝气,穆裴轩也是有些疲惫的,看了片刻,便除了外衫鞋袜上了床,将段临舟搂入了怀中。
段临舟已经习惯了穆裴轩的体温和味道,睡得迷迷糊糊的,口中咕哝了声“郡王”,就往他怀里钻。穆裴轩忍不住笑了一下,凑过去亲了亲段临舟的唇角,道:“我在呢,睡吧。”
穆裴轩自认他并不恋家,可在这一刻,段临舟躺在他怀中,鼻息浅浅地萦绕在脖子里,抬起眼就能望见熟悉的床帐,高高悬了数月的心终于缓缓落了地,竟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心安。
他回了家,带着好好的段临舟,他们还有将来可期待。
穆裴轩深入被中的手不自觉地摸索着段临舟的手腕,指腹贴着他的寸口,细细数着段临舟跳动的脉搏。说来这还是和牧柯学的,穆裴轩不知何时多了个习惯,便是段临舟在他身边时,总忍不住探探他的脉象。他摸过段临舟病危之时,最为虚弱滞涩的脉象,也切过他慢慢好起来时,逐渐平稳的脉搏,每一下都跳得弥足珍贵,让他喜悦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段临舟在那宅子里养病时,穆裴轩还做了一回事,就是让周自瑾去寻了方圆百里最好的工匠,去将无妄寺好好地修葺一番,还给宝殿里那樽大佛重塑了金身。
那时段临舟身子一日一日孱弱下去,牧柯和了悟大师都对段临舟身上的毒束手无策,穆裴轩百般绝望之下,竟走到了佛前。他抬头仰望着那樽高高的佛像,佛祖垂着眼睛,眼含悲悯,垂爱众生。穆裴轩从前不信神佛,神佛皆虚无缥缈,若是求神拜佛管用,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生离死别,这么多的遗憾痛苦?
可望了佛像许久,穆裴轩撩起衣袍,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若是拜神佛能让段临舟活下来,他愿意日日都跪在佛前乞求。
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穆裴轩在佛前很不诚心又诚心地和佛祖谈了许多桩生意。
只要能让段临舟活下来,我将潜心信奉佛祖,为佛祖重塑金身,尽享人间香火。
我以后一定多做善事,修桥铺路,施粥捐衣,造福于民,少行杀戮之事。
……
只要能让他活着,就是将我的寿数都予他,我也绝无半分怨言。
求佛祖怜悯。
后来佛祖当真睁眼了。
无人知道,段临舟这一活,世间便少了一樽杀神。
穆裴轩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段临舟病重后,他夜里总睡不踏实,时不时就要惊醒。这一刻,整个人都似陷入柔软的棉絮里,空气里弥漫着香,像是淡淡的春杏薄香,又像是若有若无的梅香。
是段临舟身上的味道。
二人依偎着,穆裴轩做了一夜好梦。
番外二
番外二
段临舟回了瑞州之后,陆重和段葳蕤、段临安都来见过他一回,陆重是来寻他回禀这半年里商行里发生的事情的。离开瑞州时,为防底下人心不稳,除了心腹,鲜有人知道他离开了瑞州。所幸这几年他身体不好,深居简出,底下管事也习惯了,一连数月都没人察觉。
后来有人发现时,不是没想借机生事,陆重本就是山匪金盆洗手,手段狠辣,只有几个贪心不足的,倒也不曾出什么岔子。
陆重见段临舟解毒有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对段临舟道他可快些好起来吧,他觉得这半年里掌着这起子事,头发都不知掉了多少,肉眼可见地见老了。他说得好惆怅好可怜,当年叱咤风云的平岗寨二当家什么时候这般凄凉过,段临舟扑哧笑了出来,陆重见他在笑,自个儿也笑了,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若是让陆重提刀上去砍杀一阵,他绝无二话,可要耐着性子和人周旋,谈判,陆重自认他不是干这个的料。QQ群﹝2﹏3<0︶69︶23︿9﹀6追】更﹐本文
他也不喜欢干这个。
段葳蕤和段临安却是来看段临舟的,得知他身上的毒已经在解时,性情文雅恬淡的段葳蕤忍不住落了泪,说:“我就知道三哥一定会逢凶化吉的。”一旁的段临安眼睛也发红,不住的说:“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听着二人话里难掩的激动,段临舟恍了恍神,心头发热,道:“劳你们挂念了。”
段葳蕤说:“娘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兄妹二人离开时还叮嘱段临舟,一定要好好养身子,要养好了,不要劳累云云。段临舟耐心十足,静静地听着,微笑应下,大抵是当真阎罗殿里走过一遭,每一分善意温情都显得分外珍贵,让人珍惜。江渔和章潮安然无恙,已经回了船上,三九跟着他一道回了瑞州,这些人都好好的,于段临舟而言,是一件幸事。这些人都跟了他好几年,是得力心腹,也是挚友亲朋,如果因他出事,他怕是要愧疚终身。
已经入了夏,瑞州的夏意浓,他在窗边侧耳听了许久,隐约能听见蝉鸣蛙叫,争先恐后,起伏奏乐似的,别有一番生机和野趣。段临舟自得其乐,还未听过瘾,一只手已经探了过来,要将大开的窗子关上,“怎么站在窗边,当心受风。”
穆裴轩又拿手去摸他的脸颊,皮肉温凉,天热了,段临舟的温度似也高了几分,不再如隆冬时冷得吓人。
段临舟笑道:“清风半夜鸣蝉。”
穆裴轩对这等风雅事并不在意,他只想着今夜的风会不会凉,段临舟的身子吃不吃得住,遂冷漠无情地关上了窗,道:“白日里的蝉鸣已经足够聒噪。”
段临舟叹了口气,摸索着捧上穆裴轩的脸颊,说:“王爷啊,你读书时你的诗道老师见了你的课业愁不愁?”
穆裴轩心道还真是,他在青鹤书院读书时,书院教授诗书的老师见了他写的诗总要揪掉几根胡须,眉毛拧得能夹死苍蝇,道是匠气太重,尽都是堆砌之作。
穆裴轩那时正年少,道是他已经是学问最好的将军了,总要给别人留出路。
夫子气得好半晌都没说话。
穆裴轩捉着他的手指捏了捏,道:“我在读书时有个称号。”
段临舟:“嗯?”
“鬼见愁,”穆裴轩一本正经,“礼乐射御书数,只有射御二道的老师见我展颜,别的老师见了就要叹气。”
说是“鬼见愁”倒也不是因着他功课不好,虽然他文课上除了书道之外,别的都实在说不上一个好,更要紧的是,瑞州的那些二世祖最爱跟着他玩,偏穆裴轩年少时也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青鹤书院规矩重,穆裴轩和跟着他狐假虎威的二世祖没少犯,偏偏先安南侯半点也不恼,笑道,小天干顽劣点是寻常事。半点都不见对长子的严苛。
有人撑腰,穆裴轩也知道自己是不消承继家业的,那时的安南侯府自有他大哥,他无需挂帅,只要做他大哥帐下最骁勇的前锋便是,所以很是逍遥了好些年。
段临舟扑哧扑哧笑,将脸凑近了,道:“让我瞧瞧‘鬼见愁’是何模样?”
他一下子靠近了,二人鼻尖挨着鼻尖,穆裴轩轻轻地笑了笑,道:“王妃看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