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当然是罔顾事实,是不对的。”亭画道,“如今往火上泼冷水,除了惹来怨言和非议之外无用。万年库内不差这些奖赏,发便发了,就当庆功吧。那些妖族只是暂且关押在牢中,待审讯后便会分批放出,受伤难免,但不会有性命之虞。”
徐行道:“若是不顾忌到我和黄时雨,你是不是会全都杀了。”
亭画垂眼,并未反驳这句话。徐行也不再说,她已知道不把话题引向无法收场的结果,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折中”。
“也有第二种不赶尽杀绝的方法。”亭画道,“第三峰方才打造出了我要的‘灵枷’。”
灵枷,顾名思义,便是对灵气的枷锁。这并非什么新奇玩意,少林地牢中多的是,用来限制关押之人的灵气波动。亭画要第三峰改造出的,是只针对妖元的枷锁,戴上便无法摘下,形貌看上去缩小许多,只是一圈小小的镣铐,戴在手上、脚腕上,可以用衣物来掩盖住,但行动间还是会露出一些端倪。
亭画道:“我无法承担信任它们的后果。若当真不存害人之心,便带上灵枷,不再摘下,从此只在灵境指定之地活动,此后便可以自由生活。”
意思就是,不肯自愿带上灵枷的妖族,被误伤误杀也是寻常了。
前头有一棵苍树,枝木繁茂,却很机灵地长得不遮半点阳光,树下牵着个足以容纳三人并坐的秋千,也不知是哪个门人在此含辛茹苦扎的。估摸时扎完后玩了几阵就没劲了 ,也懒得再拆掉,秋千上有一堆干薄的落叶,像被雨打湿又被太阳晒干了无数次,静悄悄地躺在那里。
徐行一抬手,风将那些落叶尘土扫了干净,从后头一撑翻过去,坐下了。她道:“这是权宜之策,非是长久之策。”
永远戴上枷锁,是自保,不是自由。刚开始或许解了燃眉之急,可长久下去呢?连性情相对温和的人族被视为低人一等的族群不断被苛待唾弃,焉会忍无可忍,更何况大爱大恨的妖族?这般下去,又是不断的冲突和战争,不断的丧命与遗憾。
亭画道:“总有愿意的。”
徐行道:“总有不愿的。”
亭画道:“只会余下愿意的。”
徐行道:“总会暴乱,总有后患。今日军功猛增,第五峰收治的门人也跟着猛增,丧命者不知凡几,整座医者峰都快住不下了。若还要对现存的妖族步步紧逼,强逼它们戴上枷锁,否则就杀,本不想反抗的也要反抗,那么,负责执行者也会受伤,也会死,并且伤亡绝不会少。战后,穹苍需要歇一口气,就算要跑,也要休养生息再让它前进……”
亭画转头,用一种极为冷静的语气,对她道:“这是合理的牺牲。”
“护山大阵在你手上,一票否决权也在你手上。”徐行不与她争辩,也用很冷静的语气,对她道:“既然你已决定,那到时就命我去负责执行吧。”
亭画道:“你做得到吗?”
徐行道:“你呢。你做得到吗?”
“…………”
风吹过,簌簌作响,这一句之后,并无回答。
半晌,亭画道:“并非我不想休养生息。妖族余孽未清,尚不知它们是否倾巢而出,妖界内又存多少兵力。若它们成功通过通道回到妖界求来援军,一切和平如镜花水月,全部,都没有用了。”
徐行一顿,皱眉道:“天妖已是妖界之首,除去天妖,没有妖族能得知通道具体在哪,更不知开启的方法。如果妖界真的还能生存,妖族又为何会来到九界?”
“不欲参与战争的白族是被天妖强行带入九界的,因为它们最为弱小。但,如果还有强敌未出呢?如果还有妖族蛰伏?”亭画道,“不论如何,既然它存在,我便一定要将其关闭,才能真正心安。”
徐行往后靠了靠,道:“我现在知道,你今日究竟要和我说什么了。并且,一定是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亭画冷声道:“你猜的不错。前些日子,鲛人使臣平心再临,要求寻舟归族。并且,她这次给出的理由,并不是你无法拒绝,而是你不能拒绝。”
徐行道:“鲛人族愿意以替人族关闭两界通道的条件,来交换小鱼回族?我想不明白,他究竟哪儿这么值钱了?最开始不是鲛人族不要他的么?”
“五年。只要五年。”亭画道,“关闭通道,需要用到寻舟的天赋,让他归族,便是让他替人族封印通道对他来说,五年只是沧海一粟罢了。自此,不会有人再拘束他了。”
以鲛人漫长的生命来看,区区五年的确轻如鸿毛,然而,五年对徐行来说,却是重于泰山。
不幸的是,五年过后,她二十六岁,如非意外,人生只剩四载光阴,弹指而过。幸运的是,寻舟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事实,而徐行也并无打算让他知道。
正如亭画所说,这是她不能拒绝的要求。但徐行竟还是迟疑了。亭画转头,确认四下无人,方将长袍叠好,直坐在她身旁,听她犹豫道:“可他还……”
“他还什么。”亭画紧盯着她的侧脸,道,“还小?还不懂事?徐行,我问你,你扪心自问,让他继续待在你身边合适么?”
徐行眉峰微微一压,竟有一瞬露出了个极为微妙的神情。
这电光石火般的神情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亭画。她近乎第一时间便看出了端倪,那成日冰封的脸再度出现了些许裂痕。她几分不可置信地皱眉道:“所以……你明知道他……竟还是……?你想干什么?难道非要等他……你才舍得……啊?!”
实不相瞒,徐行转瞬间替寻舟找好了八百个理由。他一时糊涂、他脑子抽了、他青春叛逆、他懵懂无知、他最近没再犯了。然而,每一个理由说出来都十分招笑,她自己心里清楚,说一千道一百,她不过是觉得自己时日不多,能相处的时间更少,所以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那层包着火的纸不被戳破,一切都还能宛如往常。
“不过,我还是要说,刚才你那一招,二师兄学一辈子都学不会。”徐行正色道,“你看,你每次说人坏话之前,都会记得先看看那人究竟在不在。”
亭画喝道:“少给我嬉皮笑脸!”
她这样说,徐行反倒真笑了,一边笑,一边睁眼说瞎话道:“没有。我很严肃啊。”
“……”
亭画一双眼睛逼视徐行许久,奈何大掌门脸皮厚如城墙,丝毫无用。过了一阵,她很细微地叹了口气,目视前方,缓慢道:“我有时真不知,你是难得糊涂,还是故意迟钝。别在他身上找过去的影子了。你明知道你和他都不同了。”
徐行道:“过去就很好吗?”
许久之前,她认为,人可以在好与不好之间做选择。后来,她认为,人似乎只能在坏与更坏之间做选择。到最后她才发现,其实根本无法选择。
鸟鸣声声,清风徐过,难得安宁。
停了许久,亭画忽的道:“……师尊刚将我带回穹苍那一年春节,她亲手下厨给我做了饺子。馅包的太多,皮却太薄,一下滚水全都散了,最后只能做成肉馅粥。我不想见生人,她就把那一碗肉馅粥端进小门来。进来时她分明有些尴尬,还不忘谆谆教诲,对我说,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一个道理,那就是人不能贪心,选择了什么,就要放弃另外一些什么。”
“她教我剑。手把手教,却不论如何都教不会,就算会了,使出来时也总是这里那里都
不对。她很严厉,没少棍棒教育,尤其非常厌恶别人失信和迟到。我从未偷过懒,唯有一次不小心睡过头了,赶到时她站在那,用剑柄狠狠抽了三下我的掌心。她从没有因为我学不会而打过我,这是唯一一次。”
“你之前问我,一个人真的可以心性大变到这种地步吗?”亭画平静道,“我也不明白。但,她对我有再造之恩,养育之情,无论如何,我会完成她的夙愿,不计任何代价。”
“……”
徐行也看着越来越浓的云雾,仿佛自言自语般调笑道:“原来她以前是这样的。说起来,她教我剑那一次,还只是用了个小树枝戳我,全程离我十尺远。除了查看伤口和要我去做事,她都不曾碰过我一下。哈,我一直以为是我太叛逆、太讨人嫌,她才懒得教我,更别提打我了。”
亭画看着徐行。徐行的侧脸依旧俊美英气一如往日,只是眉峰压着,唇间轻抿,眼眶那一块总是紧绷着,纵使穿着炎阳袍,依然有种难言的沉郁。她忽的心道,你总说我本来就不爱笑,如今更是成日一副冰雕脸吓死人,你呢,从前又何曾露出过这种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