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1 / 1)

已经一百年了,人族从刚开始的时时刻刻注意着鸿蒙山的动向,到现在只有每年测天时才会前往一趟,是因为众人发现了“规律”每逢数年,火龙令便会出山,也像神石那般,点出一位“代行者”。

然而,两者属性一土一火,性情大有不同。神石温吞,少涉江湖,对人类也颇无兴趣,遂点出来的圣女全都不辨人脸,个性无情,看谁都是顽石。火龙令却要跳脱张扬得多,对红尘极为好奇,但又正因它的“个性”太强,它点出来的代行者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太过汹涌的强大力量,几乎在被选中的那一瞬间,七魂消散,被迫成为一个毫无意识的容器,以一种掠夺般的速度吸取着天地间的灵气,最后在二十到三十年间,听着微微的轰鸣声,第一次睁眼,静静走回鸿蒙山中。

说是“回到”,只是火龙令回山了,作为容器的躯体,自然是消散了。如此周而复始,直到出现了徐行这个例外。

亭画怔了半晌,立刻问道:“如果不回去,那会怎么样?”

“上两任掌门已试过了。”前掌门揉了揉眉心,“那一年,鸿蒙山发出了有史以来最剧烈的暴动,

封印松动,束手无策,只能将那人……重又丢下去了。”

丢。

这个字,好似丢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什么物品。

“所以你应当明白,当第一次在鸿蒙山见到小行时,我该有多么诧异。”前掌门平静道,“一个承载了令牌,却有自己的脾气,不可控的、活生生的剑道天才……那时我其实想杀了她。”

亭画的心口窒感越来越重了。甚至有些恶心。她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反唇讥笑,冷冷道:“你犹豫了?”

“的确,我犹豫了。”前掌门颔首道,“她太像一个‘人’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人!

“我将她带回,收为弟子,就近观察。”掌门道,“或许是因为她心脏内承载着火龙令,无论遭受如何的攻击甚至死亡,都不会令她的意识和身体消散。她不仅在剑道上是绝顶天才,操纵的火焰无比强大,就连吸收灵气的速度也和那些容器没有分别……作为门人,作为掌门,她没有任何缺点。”

亭画道:“她是人。”

掌门道:“也是圣器。”

为什么要用“器”来形容她?因为不这样称呼她,就掩盖不了残忍的本质么??

“所以,”亭画惨白道,“你让我和黄时雨接近她,和她一起出任务,甚至让寻舟拜她为师,让她去救那些人,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控制她??”

“控制?”前掌门笑道,“你认为这样就是控制?”

亭画:“难道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控制过她。你也不能,谁都不能。”前掌门古井般的语气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你真正见过火龙令的力量么?哪怕一次。你了解么?她现在发挥出来的,甚至没有百分之一。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失控了,究竟会有多么恐怖,你压根想象不到!”

亭画蓦的想到了那年徐行引动地火险些导致整座山脉烧成灰炭的传闻。正是自那时开始,前掌门的身体开始每况日下,到现在的寿元枯竭。她一时竟然哑然了,万千话语堵在喉口,沉甸甸如悬了一块石头。

徐行已经受了够多的伤了。长这么大,除了先头几年,根本没过几天好日子,让她伤痕累累地回到鸿蒙山,去找死吗?谁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她绝不能!可亭画颈间动了一动,少顷,竟然只能咬牙重重迸出一句话:“这不是修仙之道!”

这句话却终于激怒了面前人般,前掌门停了停,忽的道:“修仙之道?何为修仙之道?”

这语气极为森然。

亭画像被掐住喉咙般,艰难道:“顺应天意……”

“天意?你说天意?”掌门站起了身,双手按在她肩头,一字一句道,“顺应天意,早在当年祸乱,人族早就死绝了!顺应天意,如今你和我谁能站在这里?顺应天意……你利用天地间灵气的时候,可有问过天愿不愿意?!究竟是顺你的意,还是顺天的意,天若叫你去死,你愿意去死吗?!!”

亭画被重重按着坐了回去。也或许掌门并没有用力,只是她没有力气了而已。她看着师尊熟悉又陌生的脸,竟恍然觉得这脸上出现了些许疯狂,好像有无数的脸、无数的残影在对着自己张口怒斥,分明没有开窗,她却感到周身的寒意一阵一阵窜上脊骨,彻骨的冰寒。她感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人窃天而活,命是自己争来的,要争多少命,就要付出多少的代价。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师尊早就教过你了。”

掌门终于将手自她的肩头上放开了。她转身,重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温和面色,她轻轻地说:“亭画,这或许是师尊最后一次教你。”

“黄族不会参与战事,你在门内得到的那些妖族的机密情报是由黄族传递而来的。它们早已在人族和妖族之间压了宝,黄门首领认为最终赢的会是人族,所以当时并不是没有送来质子,而是送来了族长的儿子,整个黄族天赋最高的妖你的师弟,黄时雨。你要防着他,如果当真有所变故,第一时间杀了他。”

“十天后,妖族会组织最后一次绝地反扑,至少三万军队会自北境碾下,期间会经过那个山谷。到时,你会真正知道火龙令的恐怖。”

“你要做的,从来不是‘救人’。那是其他人要做的事。你是第一仙门的掌门,你要做的,只是‘取舍’。怎么付出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收获,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取舍,你不需要考虑‘代价’会怎么想……或许这一开始很难,但很快你就会习惯。站在高处,本就看不见其他面孔,你只要记住,你做的是对的。”

“别让从前牺牲的人都变成笑话。你,走吧。”

……

……

……

已是深夜,那些恭迎凯旋的彩花红绸早已消失,月明星稀,占星台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唯有流水潺潺声和鸟虫低鸣声久久不散,整个穹苍陷入了静谧的沉眠。

从前亭画练完苦功,便会在这个时辰回到自己的小屋,抬眼看着月亮跟着自己一块行走,只觉心旷神怡,时不时想一想自己日后这时会在做什么,然后露出人前向来不会展露的浅笑来。

可她现在如儿时一般抬眼看月,却只觉万分陌生,好似这早已看惯的天地陡然改换,像一个碗,将自己这只小虫无情地扣在内中,就算撞到头破血流也无法出去了。

窸窣一声,她缓慢地转眼,正巧看见徐行的靴子自长廊的栏格上轻垂下来,听到动静,徐行自屋顶跳下,似乎是刚睡醒,满脸倦怠地道:“这么久才出来啊?”

她一般不睡的。让她睡,估计是累极了。亭画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是在里面聊了一晚上我的坏话?”徐行见她面色难看,嘻嘻地凑过来道,“我最近没空做什么坏事吧?不过是翻了几次你的垃圾桶,想看看你有没有偷偷把雪菊丢掉而已。”

亭画道:“我都吃了。”

徐行爽朗道:“其实我是忘了说,那个半个月才能吃一棵,吃太多了会太补了。哈哈!”

亭画握拳怒道:“……难怪我最近一直流鼻血还止不住啊!”

立竿见影,徐行突发耳聋了。她似乎刚去司药峰看望过某位,身上还有浓厚的药膏味,虎口处有一个小小的牙印,看两边獠牙的形状,像是去看徒弟结果被徒弟咬了。咬的还挺重,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欠抽的话。

一时的寂静。

亭画看着她永远笑吟吟的脸,胸口微微起伏,试图再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这个时间还要来找她,应当是徐行也知道战局不乐观,来找她商议战策。于是她深呼吸,说:“十日后……”

话说到一半,就哑到没音了。亭画的眼前闪过很多景象,初入穹苍时气死人不偿命的徐行,拿着根小树杈把敌人抽的落花流水的徐行,偷偷往她门缝里放虫子,和黄时雨一起挖她屋顶丢公鸡的徐行,因为和她吵架,郁闷得在草地上翻来滚去的徐行。再后来,毫不犹豫对自己下手的徐行,伤痕累累还在大笑的徐行,那张“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判词,滔天的野火……

万年库中她最后的一句话,是问:“火龙令,徐行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