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1 / 1)

两人进去时,脚步踩在厚实地毯上寂静无声,电视开着,音量很小,播放着本地新闻,一米五宽的病床上,安远成背对门侧卧,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如何。

从背影就能看出安远成今日的消瘦,或者也可能是消肿了,平时总定型得一丝不苟的发型蓬松着,被枕头推得凌乱。

人的作风作息深深地被身体出卖,同样的年纪,任五桥就还是非常挺拔,风度昂然,安远成却疲态难消,在这个年纪脑溢血中风,连医生都扼腕。

安问静站了会儿,安远成迟迟没动静,他便放下花和果篮,叫了他一声:“爸爸。”

侧卧的身体一震,像要转过身来,但僵硬而用力地在床上蹭着,很狼狈。安问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因为安远成偏瘫了,所以连随心所欲地转身都做不到。

他上前,绕过床尾,想伸手帮忙时,看到安远成双目赤红地瞪着他。

因为对面部肌肉也失去了很好的控制,安问也无法辨认他到底是激动,还是愤怒。刚刚一直悬着不知如何应答的心情倒是平静了下来,安问站在他床边,淡淡地说:“我帮你吧。”

任延搭了把手,两人合力将安远成翻过了身,又将他的被子整理好盖好。安远成呼吸粗重,脖子涨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下去。

“爸爸是生气,还是激动?”安问在床沿边站着,从一旁的柜子上取了枚苹果,在近处的盥洗台上清洗干净。

少年人的声音清亮,穿过水龙头下哗哗的水声,听着比水流更清澈,讲话语气却慢条斯理的。

安远成能说话,但含糊,语句粘连,没有什么威慑力。他干脆不说,沉默以对,眼眸沉沉地看着电视新闻。

安问洗好了苹果,在安远成床边坐下,垂下眼睫,用一柄小巧的水果刀削着果皮。

“我们昨天去把妈妈接回来了,用回了原来的名字,挑了风水好的墓园入土为安。我们想,妈妈应该也不太想跟你有关系,所以墓碑上就没有刻你的名字。”

安远成目光震了震,呼吸又滞重了些。

“爸爸,我不恨你,我在福利院时,有个民警很关心我的状况,一直帮我留意着失踪人口登记里,有没有一个叫‘安问’的,等了两三年都没有时,他虽然没说透,但我已经明白了,你没有找过我。现在我知道了真相。你觉得我不是你亲生儿子,所以你心里应该很高兴吧,觉得我一个野种流落他乡自生自灭,是活该。这个念头虽然自私,倒也符合人之常情虽然是人性最低等的那一根下线。

“我还是很幸运,最起码你后来知道了不对劲,知道去追查真的基因报告,把我找回来。回来这几个月,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我对你也是。你怕我不习惯,所以对我好,我怕你以为我心里有芥蒂,所以对你总是表现得很亲密。我很想做一个乖巧、懂事、让你骄傲、至少不会添乱的儿子,但既然你不能接受我喜欢任延,那我只能说一声抱歉,但不准备改。

“你想送我去什么机构治疗,□□我,因为生恩和近六年的养育之恩,我不怪你,也不在乎。只有一点,你让任延给你下跪,用水烫他,用茶壶和椅子砸他,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原谅。”

果皮漂亮地一削到底,竟一丝也未断。安问的手始终很稳,一如他的语气和眼神。讲到最后,他才抬起眼眸,望着病床上的安远成:“你跟他道歉吧。”

不止是安远成震怒,就连一直站在另一侧床尾漫不经心听着的任延,内心也是一震。

被安远成的沸水泼过的手背扬起了水泡,任延自己挑破了贴上了防水创可贴,打球时纵使有护腕挡着,汗还是难免渗进,说没有痛觉是假的,但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至于额角被砸伤,除了洗脸时碰到时“嘶”一声外,其余时间更是不会想起来。

“你……”安远成口齿不太清晰,隐隐约约能勉强辨认出来,他说的是:“执迷不悟。”

目光里除了震怒,还有赤红色的沉痛。也许是真的觉得,安问喜欢任延一事,不会让他这辈子都安稳幸福。这是恐同带来的认知错误和偏见歧视,但多少也带有些真心只是这些真心被独断专横的“为你好”而埋葬了。

“爸爸,你以为同为男人,你比任延和我高级吗?”安问认真的眸色下是淡淡的嘲弄:“你有什么资格教育我?凭两段失败的婚姻?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凭你对我六年的养育之恩?在你觉得是为我好之前,最起码需要搞搞清楚,什么是‘好’,而不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我再说一遍,我希望你道歉,最起码,你不能一边享受着任叔叔和崔阿姨对你的照顾,一边让他们儿子对你下跪被你羞辱吧?”

“问问……”安远成含糊地唤了一声他的小名,一双被连番打击后疲惫的双目,更苍老松垂了下来,半边脸部肌肉也剧烈地抖动着:“你……你要跟我当仇人吗?”

安问怔了一下,安远成的目光因为藏着过于殷切的渴盼而显得狼狈,丝毫不见往日的威严。他转过脸,不愿与安远成对视。

“你妈妈的事,是我对不起她,”讲话太吃力了,安远成脖子粗红地涨着,“但我没有对不起你……是她骗我在、在先……否则,你会跟养……养真一样……长大。”

一句话说完,安远成努力梗着的脖子落了回去,重重地跌回了枕头上,气息一声比一声急。

安问耐心地听完,自嘲地勾起唇:“我知道,所以我说了,我不恨你,也没有恨过妈妈。”顿了顿,他再度重申:“我只要你给任延道歉。”

安远成的视线跟着他的声音,转到了任延身上。

任延走至身边,握着安问的胳膊俯身低语:“别生气了,没有必要,我没事。”

但安远成的目光如炬,灼热得让人忽视不了。

任延想了想,安养真临走前还特意拜托过他,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安问气死安远成,便对安远成略颔首了一下,道:

“安叔叔,自从知道你住了院后,其实我们都很关心,但怕你见了我们闹心,才迟迟没有来探望。我敬你还是安问的父亲,又是从小关照过我的长辈,所以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都无所谓,至于我给你下的跪,”他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就当是我提前跪岳丈的改口礼,将来等你好了出了院,我跟安问再补上那一盏改口茶,希望你到时候可以祝我们百年好合。”

“你……”安远成费力嗫嚅着。

“这些事我都没有跟我父母提过,你可以放心。”

安远成一愕,难堪地转过脸去,任五桥上回来送的花还盛放着,插在花瓶里,很热烈,让人看了心情就好。

“我想我父母应该也跟你说了很多他们的想法,”任延停顿片刻,语气收敛了散漫:“如果你是觉得把安问交给我不放心,那么交给他们,你总能放心;如果你觉得我配不上安问,那么来日方长,我很有信心。”

安问走时,那枚被削好的苹果被静静地放在了床头柜上,已经开始氧化发黄。安远成鼻尖萦绕着苹果的清香,闭上双眼,慢慢再度回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的寂静中。

出了医院大楼,冬日的晚霞铺满了天空。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任延瞥了他一眼:“什么?”

以为安问心情沉重,不想他却舒展着双臂,沉沉松了口气后,半开玩笑似的说:“我爸是怎么跟任叔叔成为好兄弟的呢?我感觉他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太一样。”

“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方面的安叔叔,可能他在家庭和感情方面糟糕得一塌糊涂,但在除此之外的其他方面,是一个好人,或者还过得去的人?”任延唇角衔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听上去像是在安抚安问:“比如,他一定是个很成功的企业家,对下属也不错,平时做公益慈善,捐款很大方,还是个遵纪守法的纳税人?对兄弟也是两肋插刀,年轻时救过任五桥的命。”

“……啊?”

“算了,我随口说的,”任延失笑一声,“不然回去问问任五桥?”

“其实我觉得任叔叔和崔阿姨肯定也发现了什么,以我爸的性子,他们第一次去探望时,可能连果篮和人都被轰出来过。这也是这几天他们都没在我们面前主动提过他的缘故。”安问猜测着,翻旧帐地说:“我爸爸说要用棒球棍敲碎你的头。”

任延耸了下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第一,他百分百打不过我,第二,不然以后去拜访岳丈大人,我先戴个防暴头盔?”

“岳丈。”安问端正地念了遍这两个字,神色不自然地嘟囔:“我又不是女孩子。”

大庭广众之下,任延从身后抱住安问,说话的热气氲着安问的耳廓:“昨晚上叫老公的录音还在,现在放你听?”